正文 第二十一章 成年禮(1 / 3)

靈堂香煙繚繞,靈前的長明燈靜靜燃燒。

滿女跪在靈前,忽然叫了一聲“媽”,她的聲音不大,但在眾人聽來不啻於驚天霹靂,大堂哥首先反應過來,他語無倫次地對胡子爹、胡先生說:“她……叫了……叫了媽……”

“媽!媽!……女兒來遲了……”滿女在重重的磕頭,連叫了兩聲媽,涰不成聲。

眾人聳然動容。眾人等這一天已等得快絕望了。今天是開悼日,滿女再不認母,也隻好封棺了。我看見旁邊四喜眼裏溢出晶瑩的淚花。

胡先生胸有成竹地捋了一把胡須,綴口茶,便立起身來,宣布開悼了。那兩個道士和響器師父立時進入狀態,鑼鉑、嗩呐齊鳴,千子鞭響起。

滿女便在胡先生牽引下,跟著圍棺槨繞了一個圈,胡先生便將尚未封閉的棺蓋又推開一尺,拿符水灑上一點,便讓滿女上前。我和四喜大堂哥護在滿女身後,隻見滿女撲在棺槨邊,認真的看了棺內靜靜躺著的大伯娘的臉。撕心裂肺地喊了幾聲:“媽!媽!媽!”拿手撫摸大伯娘的臉和沒有合上的眼睛。也是奇怪,大伯娘似乎聽到了女兒喊聲,在滿女手撫摸之下,她那雙眼睛閉上了。

大伯娘終於瞑目了

哭得稀裏糊塗的滿女嬌軀亂顫。看看時辰差不多了,胡先生一示意,大堂哥和四喜便勸慰著架開滿女,胡先生便將白布拉上去蒙住了大伯娘的臉。又灑上一點符水,念了一段咒文,朗聲吟唱:“閉——棺——”

棺木兩旁的兩名道士發力唱了句:“閉——棺!”“嚓”的一聲,巨大的棺蓋重重的合上了,不留一點縫隙,馬上又揮動錘子用大鐵釘將棺木釘死,錘子落下,碩大的鐵釘一下子鑽進漆黑的棺木,迅疾無比。

一具棺木,便將人陰陽兩隔。

我悄悄走開,走到屋後菜園,再走到菜園旁的田埂上,入夏的田野一片蔥綠,生機勃勃。

我就一個人坐在田埂上,似乎想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想。想三伯,想師師。如真有那秘術,三伯和師師都能好起來的。我不必傷心。

白晃晃的太陽熱烈的親吻著每一寸土地,連同開悼的樂器聲。鞭炮聲的熱烈,似乎不是對生命的哀悼,而是對生命的禮讚。我想我的愚鈍,是無法參悟生死的玄機了。

就一直呆坐,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太陽快偏西了,我才折回靈堂。

前來悼念的村民一撥撥走了。胡先生正開始開悼儀式的最後一場程序:燒屋化錢。

嗩呐一響,一幢漂亮的花花綠綠的紙屋由兩名道士抬去娘娘溪邊,披麻戴孝的大堂哥和滿女緊隨其後,我隨一幫村民也尾隨而去。

綠綠的溪水在淙淙流暢。那塊平地比鄉中學的操場還寬,已撿拾得幹淨,紙屋旁堆放了稻草,道士再將大伯娘生前的衣物放在紙屋旁,還有大伯的那杆土銃和弓箭等狩獵工具。那道士說大伯的東西本來大伯過世後就要燒掉的,因為想讓滿女看看,就留到現在。

我第一次全程目睹化錢的淒美悲壯,先是趕鬼,一人在前繞著紙屋跑,一人提著米壺用勺子潑米湯,意味把附近的鬼都趕走,以免搶燒給大伯娘的紙錢。

那道士接著舉幡念誦通關公文,貼在紙屋上蓋了印章的通關公文煞有介事:“今有胡氏XX前往仙山,請予放行……”雲雲,念罷,便焚燒公文,幾個點火的便在紙屋東西南北各焚化紙錢,接著將紙屋點燃。紅紅的大火漸漸吞沒了那漂亮冥屋。

滿女和大堂哥一直跪在地上,哭泣不止。

我回到大伯家靈堂,四喜在和胡先生說著什麼,我發現胡先生蒼老幾分。

四喜囑咐我今天要熬夜:“最後一夜,別偷懶……”

以前大伯、二伯過世我該經曆的都經曆了,對祭奠的千篇一律已提不起興趣,但隻得強打精神坐夜,族中親人一個個行了儀式之後,已是子夜時分,胡先生這才暝旗熄鼓。

我說四喜去我家睡吧,四喜說算了過不了兩個時辰又要起來,她就靠著裏屋牆壁閉上眼打盹。我也就靠著她閉上眼睡。

眼一閉上,瞌睡蟲就來了,我想說的話來不及說就睡著了,我想我和她之間應該拉近距離的,我要走出師師的陰影。

密密麻麻如雨點般的鑼鼓聲,銅鉑聲將我驚醒時,外麵還一團黝黑,四喜忪醒著眼打著嗬欠。

出殯的時刻到來了,戚戚慘慘的氣氛驟然濃了許多,滿女的哭泣聲隱隱傳開,爸沒讓三伯到場。各路人馬開始準備,八大金剛已經將龍杠係上棺槨,準備就緒。

胡先生帶著兩道士急急如律令在棺槨前做最後的法事,念罷祭文,天開始發亮,公雞打鳴了,他大喝一聲:“時候到,起——”

“起!”八大金剛同時大喝,一起發力抬起棺槨,迅速上路。鞭炮齊鳴,嗩呐高高地哀叫起來。前頭舉開路神和花圈打幡的已走到土路上了,我和四喜等眾人隨著大堂哥,滿女、爸等人跟在棺槨後頭往外走。

大伯娘墳地緊鄰大伯墳墓,上山後一切簡單了,棺木放入墳穴,便埋土。便將親友和村民都勸回了。我直接回鄉政府,四喜說她回去和師父說一聲,我默然。

入土為安,又一個人生命的葬禮完成了。

晌午時分,四喜輕輕打開了我的房門。

我淡淡地躺在床上佯裝睡著了,我吃不準四喜對我到底有沒有那種愛情,我想她也是生活在師師的陰影之中,現在該是我和她捅破那層紙的時候了。

“哎,別睡了,”四喜肯定看出我是佯裝,輕輕打一下我的手。

我睜開眼睛,嬌憨的四喜依舊小蠻腰、秀色可餐,隻是多了點憂傷。

我說師父呢?她說師父回蒼床去了。

“我也要走了,”她接著輕輕說了一句,我這一下急了,也顧不得,一把抓緊她的手,急切地說:“四喜你別走,我真的喜歡你……”

她臉上卻沒有變化,似乎沒聽見我的表白,淡淡的說滿女要回去了,解眠術任務完成了,她沒有必要在呆下來。我說你就不能為我留下來嗎?“是不是因為師師?是的,我也忘不了師師,可她畢竟已離我而去了,我想我們有相愛的權利……我們總不能活在師師的陰影之下折磨自己……”

她的臉上露出一種可笑的意味,她說不說這些好嗎。我想抓住這最後的機會,再次努力鼓舌:“師師不是要我和你做那件大事嗎?師師也是希望你和我……”

“別說了,別說了,”她忽然哭了,捂著臉動情的哭,“師師她真的走了,她也許真的絕望了……”

“師師她想救活誰?”我把心裏這個天大的疑問說出來。

四喜有點不相信地盯著我:“你真的不曉得?”

我茫然地搖頭,四喜咬咬嘴唇說:“你曉不曉得,師師小時候媽媽就死了?”

有如電光火石一閃,我刹時明白過來:師師一直念念不忘,要起死回生的人,就是她媽媽啊!我早該想到了,可我為什麼這麼遲鈍?我回這腦子裏一直在想些什麼?

四喜接著說也許師師真是太固執了,她在和胡先生博弈,她一直認為是胡先生用催眠術把媽催眠了,她要胡先生用解眠術尋找媽媽的屍體,自己用解眠術求救。“又說要相愛的男女才有功效,又讓我接近你一起學解眠術……”

我說我們可以去試試,四喜搖搖頭:“我昨天和師父談了半天,我相信師父說的是真的,師師媽十多年前就病死了,不是被催眠……更重要的是,師師真的是走了,她不會這麼久不和我聯絡的……嗚嗚……”四喜把臉埋在被子裏放聲大哭。

那流逝的往昔,那翩翩的舞姿啊,我也黯然,我無力的滑座地上,晌午的陽光打在地上,白得讓心裏有些發涼。

如果說任何無論大小的事物發生前,都有預兆的,我想信。

我十七歲的智慧還無法參悟古塘冒險、古洞的崩潰、親人相繼過世等等都預兆了什麼,但我知道,三伯回去凶否吉一定有預兆的。

據爸說祖山上盤施了三年和那隻烏鴉前幾天飛走了。

我把辦公室的緊要材料加班寫完,先向王秘書通了氣說,可能要請兩天假。

王秘書笑嘻嘻說:“該不是你要陪妹子去無疼人流吧……”

我保持沉默。

三伯回家的日子定在這個周六。一來是打卦得來的吉日,二來那天機關單位都放假休息。父親和姐已把三伯的衣物行李全準備妥當了。姐還專門燒開了一壺娘娘溪的水,裝了幾礦泉水瓶。三伯一聽是娘溪的水,當時就老淚縱橫:“……我還會回來的……會的……”

“你才六十歲,如今交通發達,回來容易……”父親使勁點頭。

其實送別會在昨晚就開過了,嫡親侄孫都來和三伯道別,送些花生、茶葉,還有臘肉……三伯帶不了那麼多,就放下些說下次回來再吃。

天的些蒙高了,一切已準備停當。我和三伯先後走出洋樓我知道,在洋樓玻璃窗後麵,是爸和姐眾眾的注視。

我走在前頭,土路上夜裏寫了點雨有些潮濕,用餘光一瞄,我看見三伯佝樓的身子不緊不慢跟在幾米遠的後頭。

我們先後進入停在前麵路口的那輛跑縣城的中巴車偵察了一下,發現我是第一個乘客。司機為方便早來的乘客,車門是不關的。頗有點路不拾遺古風。我進去又伸出頭來望了一下,三伯這才加快步子走進車裏,坐在最後靠窗的座位。

三伯做了簡單的喬裝,戴了一頂太陽帽,再是用膠水貼了兩撇胡子。

我則坐在靠三伯外的座位上。我心中要說沒有畏懼,那是假的,不過我做了最壞的打算,大不了受受批評教育吧,因為還沒滿十八周歲,我想這也是爸和三伯要我充當南州聯絡員的原因。由我這次送三伯回鄉,也是最好的選擇了。

“菩薩保佑、祖宗保佑……”隨著乘客越來越多,我心虛得厲害,和熟人打招呼也不自然。在伯什麼也沒說,隻是悄悄用他瘦骨嶙峋的手壓在我微微發抖的手上,讓我漸漸鎮靜。

終於車開了,車開過我家洋樓,我看見玻璃窗後麵的父親和姐,看見土路上似漫不經心走過的親戚,輕輕地鬆了口氣。

正在申報國家級自然保區的木榴路在擴改,一路上顛簸,近兩個多小時到了縣城。其間總共停了十五次,每經過一個村落集鎮就要停,上客或下客,我的心都提起來,三伯一直埋著臉昏昏欲睡,我也用身子在旁邊遮住,不認真上前看是看不出問題的。

其間差點露餡。車到那個集鎮時,前頭的一身穿公安製服的男子招手,我心裏“咯登”一下:完了!不由自主一個激淩站了起來。好在車停下後,那男子沒走到後麵,就在前麵打個位置坐下了。而且我看清了那男子不是公安,那身製服隻是相仿的保安製服。

三伯手輕輕伸了我一下,我如夢初醒忙坐下來。三伯依舊那麼低著頭昏昏欲睡,但看得出臉色一片安詳。身子沒有一點顫抖。

我的背卻濕了一大塊。

車又開了半個多小時到了縣城時,我和三伯最後下車,然後準備攔的士去火車站。正走到角落邊,有人輕輕喊一聲:“唐林!”三伯這一下呆住了,我更是驚恐不已,回頭一看,竟是同車而行的那個已退休的老稅務幹部,正笑咪咪地望著三伯。

見躲不過去了,三伯索性大大方方麵對,和他握手,說多年不見了。“不是四年前你回鄉探親我們見過的呀。”稅務幹部記性很好,他說他退休了就在鄉裏、縣裏兩頭住,指著身後幾米處看著我們的青年男子說:“那是我兒子,在縣稅務局工作,”熱情地邀三伯去他家住幾天。顯然他是知道三伯“出事”的,言語也小心謹慎。三伯不敢多談,就匆匆說“下次吧。”

老幹部顯然富有隱惻之心,他問需不需要幫什麼忙,三伯忙說不用不用,就要去辦件事,等辦妥了解決好了問題一定和老鄉親老戰友好好聚聚……

也許看出三伯的顧慮,老銳幹道別,和兒子離開。

三伯則拉我馬上打的趕去火車站,迅速購買了去南州的火車票。看看還有一個多小時才能上車,三伯帶我找了家偏僻的小吃店,點了兩菜一湯。可我吃飯的心情也沒有,時時心驚膽戰。

匆匆吃完飯,三伯卻對我說:“雨果,你還是回去吧,不要送我了……”他看出我的緊張恐慌,說他一夜就到南州了,多個人反而目標大了。

我如釋重負,還是有些不舍,說些虛偽的話,要他保重身體。

三伯不讓我送他上火車。在半個小時的空閑時間裏,他一臉平和地望著小吃店外的行人車輛,沒說一句話,就象沉迷在那片風景裏,後來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伸起佝僂的背,戴上太陽帽微笑著望著我說:“回去代我向大家問好啊,就說我一切都好……都好……”踅轉身有些步履瞞跚地橫過街道朝火車站石階走去。一手提一個脹鼓鼓的行李袋,走上台階微笑地回頭看我一眼便消逝在候車的人流中了……

如同缷下千斤重擔,我在縣城第一次睡得酣暢淋漓。

夜聞人靜,我覺得我又打開窗戶鳥樣從窗戶飛出去了。

我鳥瞰身下沉睡的樓房和田野,我似曾熟悉又似曾陌生。

終於還是沒能留住四喜,我傷心地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眼睛,四喜說了句:“我走了,保重。”就沒有遲疑的走了,我想爬起來去拉她或送送她,卻虛弱得沒丁點力氣。我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睜開,我怕一睜開,那淚水會嘩嘩啦啦地流出來,我就那麼一動不動地躺著,我真切的感到四喜真正的一去不複返了,房間空氣裏已沒有了她那股醉人的體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