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頭發蓬亂遮住半邊臉的野人突兀地站在麵前!
雖有心理準備,我還是著實嚇了一跳。
“雨果,是我嗬。”
蒼老而疲憊的聲音從野人嘴裏艱難地吐了出來。
黃昏時走到蒼床,從山上下到溪邊,也懶得去看劇組拍天體浴,就去胡先生吊腳樓歇息。
四喜自作主張打開門回屋做飯,又打開師師的後廂房作為安歇之處,她和滿女睡床上,我在地上打地鋪。由於太累,我一到枕頭就睡著了。突然一個激淩,我就像輕飄飄飛起來了,
我看見師師的後廂房裏睡著三個人,四喜和滿女睡在床上,我睡在地上。我睡得很死,而四喜在黑暗中骨碌骨碌的轉動眼睛,看看也已熟睡的滿女,我頓時警覺起來:她想幹什麼?
隻見兩道寒光一閃,兩根銀針已刺在地上的我的左右腦門上,我下意識地摸摸頭,卻沒有什麼,我這才意識到我隻是一團虛無的魂。
我不知她葫蘆裏買什麼藥,就跟著她出來房門,她沒有在吊腳樓裏逗留,而是徑自朝溪邊走去。
天上沒有月亮,朦朧的天光將山野村托得剪影重重樹葉婆娑,在夜風中發出沙沙的聲音,溪水淙淙地唱個不停,有蛙鳴如雨。
她躍過溪去,走進天體浴溫泉,我看到了,溫泉裏空無一人,劇組拍戲用的牌樓等道具孤單地聳立哪裏,水光黯淡,偶爾有隻小白魚“呔”地躍出水麵,又落回水裏,蕩開一圈漣漪。
她要幹什麼?她要洗澡嗎?
我飄在她的上空,我又離她的頭頂低一些,怕有什麼不測,我好及時出手相救。
她沒有跳下溫泉洗澡,而是撥開一堆樹叢,打著手電走了進去,我於是驚訝地發現,樹叢後麵竟藏了一個山洞!
洞口有一人多高,四喜閃身就進去了,我跟著飄進去。
“師師,師師……”四喜竟然叫師師的名字。難道,師師就躲在這裏?
洞裏很大,可容下數百人開會,地麵幹燥,洞壁在滴著鍾乳石的水,一點一點滴在地上,發出悅耳的聲音,可四喜的喊聲在洞裏回蕩,沒見師師的回答。
四喜顯然有些慌了,她邊往裏走,邊喊:“師師我來了,你放心,我把他先定在房裏了……”看來,她是用銀針吧熟睡的我定在房裏,以免我跟蹤而來。
再進去就是暗河,波光閃閃,透出一層寒意,水聲嘩嘩地響,望不見底。四喜站在河邊,無助的東張西望,手裏的手電到處搜尋,又呼喊了一陣,可師師還是不見蹤影。
“師師,你騙我,你說你回來躲到龍宮裏把孩子生下來的……”四喜無力地蹲在地上哀哀的哭了。
我心一麻,我急切的尋找,可洞裏連睡的被子也沒有吃東西的碗也沒有,顯然沒有住過人的痕跡。
四喜也不知道師師的下落,這是很嚴重的問題!
天光朦朧中,我跟著失魂落魄的四喜離開這龍宮,我看見她回到師師後廂房,輕輕關上門上床,卻輾轉反側。
地上的我銀針已被四喜除去,依然酣然不醒。
這是情景重現之旅的最後一天,天氣也出奇的好,瓦藍瓦藍的天,紅豔豔的太陽,青翠欲滴的山野。我們行走在高山之巔,感覺就像在仙境中遊動。
四通八達的山徑就像透施的長蛇,那是千百年來村民探索出來的生存之路,我不敢深戀其中,那些岔路口延伸的神秘,我無法想象。隻是驚歎先輩在這方山水裏的勤勉。當年的山徑,如今荒蕪隻得依稀可辨,路邊深深的草叢用露水打濕了我們的衣褲,直到太陽升起三尺高了,露水才被曬幹。
我不知道在師師房裏睡的那一晚有什麼不同,隻是感覺有些昏沉,我悶悶的走著,我和四喜這一次也沒有發展什麼,莫非這就是命?就是運?
三伯和滿女是在這天清晨相見的。
我纏住四喜做飯,讓滿女到溪邊去,說有人在等她。
一路上我特意不時說起三伯,滿女對三伯記憶深刻,不停問三伯在哪。四喜並不知道三伯的事。
滿女和三伯如何相見的,我不清楚。不過半個多小時後,滿女回來時,腳步變得輕快,蒙上灰塵似的雙眸已一片明淨。
“我見到爸了。”她輕輕對我說。隨即親近地挨著炒菜的四喜,給灶裏添柴禾,眼亮晶晶的。
三伯對我說這一個多月他就是到這附近山上到處走走看看,說得好象搞旅遊一樣輕鬆。其實從他身上就可以看出來,他這個多月過的簡直不是人的生活,提心吊膽,餐風露宿,草木皆兵。一個多月,就蒼老了十年。
他昨天不見滿女,一是有四喜這個外人,再者沒剪短頭發和胡須,怕嚇著了滿女。
從昨天三伯又現身後,我就一直被一種喜悅和沉重的複雜情感所挾裹了。
抵達娘娘山是上午十點來鍾,時間充裕,娘娘山上的古廟和茶亭黑如墨地蝸居在藍天之下,空闊而渺小。茶馬古道上的青石板跟鞋子摩擦出愜意的聲音,我說歇陣腳吧。
四喜和滿女一前一後走進茶亭,四喜似乎憂鬱了,路上一直沒說話。
“七夜在這裏發現了師師的綠發夾……”我望著輕輕呼吸的四喜說,注意她的變化。她卻並沒有吃驚,長吸一口氣說:“師師來過這裏的,她要在這廟裏出家……”
我一彈而起:“你怎麼不早說?”
“她不讓我告訴你。”四喜幾分委屈,眼圈一紅。
我奔向古廟。
漆黑的廟門敞開著,青石板台階上純淨無塵,我衝進去,看見那尊巨大的娘娘神像在對我微笑,似乎想告訴我一個禪理,卻是欲言又止。神像下那老尼姑打坐在蒲團上,雙手合著,幹枯的嘴巴在一動一動,卻聽不到她的聲音。
“請問施主,你有什麼事?”老尼輕聲問
“師師,師師在哪?你把師師藏在哪裏?”
我急切地連珠炮似的發問,心腔間壓仰太久太久的東西噴薄而出。
老尼沒說話,空氣裏嘶嘶流動著香火的氣味。
我又重複了一遍。老尼歎口氣,扭轉頭,臉神卻是安詳:“她走了,她身心未淨,此地留他不得……”
這是預想中的事,我早已知了的。問了等於沒問,我問師師後來再沒來過?老尼搖頭說再沒見過。
見我愴然呆立,老尼又說了句:“何苦呢?見,不如不見。”
“見,不如不見?”我苦笑,肚裏火氣一下子爆發,衝老尼發泄出來,“原來你如此無情無義!可以拋家棄夫!可以不認兒子,可以無牽無掛……”
老尼居然麵不改色,淡然自若:“你若不信,可將七夜叫來,見,真不如不見……”
我揮袖離開。剛轉身,就看見四喜和滿女一左一右倚在廟門邊望著我和老尼……
午時三刻,我和四喜夾著滿女準時回到大伯娘靈堂。
胡先生和胡子爹、爸早已焚香禱告,等候多時了。
香案早已擺上,打道回府的巫術儀式開始了。
我把代表滿載獵物的弓箭和土銃架在地上,由胡子爹一一簽收:“老蟲一隻,兔子十隻,野豬兩頭……凱旋而來,倉稟栗實……”
胡先生揚起拂塵,往畫了符的那碗水裏輕輕一點,便又灑在跪在案前的滿女頭上,吟哦一聲:“……魂歸兮夢醒兮……”
然後燒紙鳴炮,儀式結束。
滿女站起來對四喜說她餓了,餓極了。眼神空空的。四喜忙端來飯菜,她大口大口地吃飯,狠狠的吃飯。在我們驚訝的目光之下,她一口氣吃了五大碗。
然後她跪在靈堂前,一言不發,大顆大顆的掉眼淚。
我扒看一碗飯,姐跑來喊我說有人找我,在家裏等我。
我趁機離開。
我以為是王秘書,沒想到是鬼馬。
“那個鳥,兩天都找不見你,我還怕見不到你了呢……”鬼馬神情有點傷感。他說不坐了,走走吧。
土路上還是那麼寂寥,自從劇組去蒼床高山拍景去了之後,看熱鬧的人也沒有了,除了中巴車偶爾再來幾個遊客,便恢複到過去的情形,幾張熟麵孔,幾個舊景物,天地何其之小。
“那個鳥,我明天就要走了。”
鬼馬說話的口氣與以往不同,我問他去哪,不過我旋即意識過來:他這一走可不是幾天。
“老師幫我聯係了深圳一家學校,調令下來了。”鬼馬的話不吝敲了我一棍。雖然有同樣的夢想的夥伴在一起不覺得什麼,可一旦要離開了,就像失去了身上的某個東西。
鬼馬說他看不透梅山的神秘,都是也許才是他真正的歸宿,什麼還魂大法什麼命運之鑰。。。。那些奇門異術的幻想,也許真是年少的衝動……他還特別交代我放下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好好工作好好生活。
我沒有好好生活嗎?我真的是在夢幻裏過日子嗎?鬼馬揮手告別後,我丟了魂似的回到鄉政府辦公室。我無心喝茶看報,王秘書也不在辦公室,我東想一下西想一下。就見門口有個人影晃,接著晃進來了,竟是汪玉。
汪玉自從和鬼馬鬧別扭後,一直沒有和我照麵說話,她這次神色有些憂傷,開口便說:“他騙我,他一直在騙我……”
我問誰騙她,汪玉對我的明知故問很不滿意,說鬼馬說走就要走了,從來沒對她有過真正的愛。
“人哪!擁有時不覺得珍貴,失去才後悔……”我輕聲嘀咕。我安慰汪玉說你們好好談談吧。
汪玉說就是希望和他好好談談的,她憂傷地走了,聽得在那邊文印室打電話。但鬼馬一直沒來。
那天下午七夜竟也趕來了。他聽說鬼馬要調走了,他提了一袋烤鱔魚和一袋幹香菇,想去告別。
我這才想起應該設宴為鬼馬餞行。
就打鬼馬房間電話,說有要緊事要他務必馬上過來。
那天我利用小小職權在土路邊上小酒家炒了幾個菜,點了幾瓶啤酒,我、七夜、鬼馬——三個當年懷揣文學夢想的夥伴又難得坐在一張桌上。征求鬼馬的意見,沒有叫上汪玉。
“今天是我們兄弟聚會,別的,不談了……”鬼馬豪放的舉杯。
結果是我們三個喝光一箱啤酒,喝的頭昏頭熱,熱情高漲。
送鬼馬回中學後,我頭腦發熱地一拍七夜肩:“去,跟我見你媽去!”
這個夜晚,我又把七夜帶到娘娘山上的古廟。
老尼姑這一次果然沒有躲避,不過也等了一陣才打開廟門,安詳中透出幾分忐忑。
“我的媽呀!”七夜第一句話驚心動魄。
“我的兒子!”七夜媽平淡的聲音透出顫抖。
母子相認的情景沒有想象中的激動人心,見媽這身裝扮,七夜已明白了大概,他默默的坐下,七夜媽隻是借著油燈燈光淡淡的看著兒子,看不出她的心態有多麼複雜,我走出去,走到廟外呆望了閃著幾顆星星的夜空一陣,廟裏兩人還是長時間沉默,我又走進廟裏,打破尷尬說:“那個鳥,以後有空你可以常來這廟裏看看。”
“夜深了,你們還是走吧!”、
七夜媽淡淡地說。她這是下逐客令了。
朦朧天光下,我和七夜默默的下山,我沒想到母子相認竟是如此寡淡無味,一點也不感動人嘛,想想真是七夜媽所說的見不如不見。難道人閱盡滄桑可以把情看得如此單薄?這也是豁達出世麼?
我問七夜今後有什麼打算,“以前有,現在沒有了……”七夜喃喃自語,他說生活就這麼平淡,沒意思透了。
下到山下,過娘娘溪,我突然看見古塘綠幽幽水麵浮著那裸女,我想她是師師還是滿女?她雙手輕輕在裸體上拭擦,透出一種神秘和怪異……
“那個鳥,你曉得水裏的女子是誰嗎?”我指著古塘。
七夜看了一眼,又認真看了一眼,疑惑不解:“沒人呀!”
沒人?我再看古塘,裸女不見了,綠水裏沒人。
一切都變得那麼的不確定,這讓我有些悲哀,我蹲在故塘邊,悲從中來:“師師……師師真的不見了……”
“她……真的不會再……出現?”七夜默然站在我身邊,遲鈍的腦子似乎還沒損壞多少。
他說師師要他盜屍,可他盜了十幾具女屍,都不是師師所要找的人。“師師是要救活一個死去的人……她真的比我還笨……嘿嘿……”七夜咧開嘴苦笑。
重複的過時的信息,我不需要啊!我需要的是師師的最近消息!
七夜忽然很傷感,他說他得不到梅王劍倒也罷了,可他想踏踏實實生活也不能夠了。他已被那些夢想深深誘惑了。
我不再說什麼,狠狠一腳踢飛一塊石頭,石子劃個好看的弧線射入塘裏,綠幽幽的塘水發出“咚”的好聽的聲音,濺起一片雪白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