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我才知道,這場饑餓傳染波及方圓數裏,數千人不同程度饑餓,尤其是當年經曆了那場饑荒刻骨銘心的村民,一個個被傳染的程度很深,就在鄉政府在家的幹部都被傳染了,饑餓也可以傳染,似乎聞所未聞。隻是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而在大伯院裏辦喪事的眾人還是搞清楚了傳染之源——那就是滿女,就在眾人議論紛紛之時,胡先生出來了。他一聽四喜講了事情經過,他叫大家不要驚慌,說這種傳染對身體不會造成傷害。他把胡子爹、爸、四喜和我叫到屋裏商議對策。
“滿女眼下開始有一點反應了,在靈堂饑餓,說明她意識有了複蘇,這也正是解眠術的症狀……”胡先生說接下來便進入解眠術的第二階段:情景重現。
“情景重現?”我覺得越來越有趣了。
胡先生詳細向胡子爹和爸詢問了當年滿女摘野果扯野菜及隨大伯狩獵之地,要滿女重走一遍,以找回那段失去的記憶。
“那豈不是太殘酷了?又會讓她傷心的……”四喜似乎心有不舍,她也有些不忍。
“沒辦法,長痛不如短痛。”胡先生歎息。
最後決定,還是我和四喜領滿女去進行這次情景重現的行動,路線圖是從獅子山起行,經高山、六步溪沿線,繞個大圈到娘娘山上。“明早亥時就出發,第三天的午時歸位,切記。”胡先生交代,並拿出兩個符交給四喜。
我又做白日夢了,似乎又不是夢。
我看見碧綠的娘溪邊,那棵閃著綠閃著紅黃的古樟下,兩隻白生生的腳丫在戲水,珍珠般的水波飛濺,再往上看,竟是嬌憨的四喜。
“四喜。你答應我,好嗎?”竟是師師的聲音,我看見了,她就坐在四喜的旁邊,一臉的憂鬱。
四喜說師師你發神經吧你竟把他轉讓給我!師師說不是的不是的因為……
“因為麼子?不說我就不答應……”四喜幾分嬌羞。
“因為我……”師師終於還是沒有支吾出來,她隻說了句“活樂,以後你曉得的……”
她倆在說什麼轉讓什麼呢?我努力想聽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看見師師麵容憔悴,穿著幾分寬大的綠衣裳,瞪著一雙粉紅的平跟鞋,她忽然說:“我好恨自己……”
“懷孕也沒麼子大不了的……。”四喜安慰她。
“可我再做不成巫女了。”
做巫女對師師難道那麼重要?我自責地歎口氣,我心說都怪我都怪我師師你打我罵我吧!
淙淙的水聲像從天際飄過來,又飄進深深的地底去了。四喜幾分嬌羞地在問師師:“戀愛是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啊!”
“不是那樣子的。戀愛真的好幸福……”師師臉上浮現出一層光澤,她進入了遐想,斷斷續續說戀愛時的感覺,“整天人都是興蹦蹦昏呼呼的,就像喝醉了……一刻也停不下來,每一個響聲都會引起心跳,似乎還聽得見花開的聲音——那是任何巫術異術帶不來的……”
四喜反問那你為何還恨自己呢?
師師笑著說:“我不是恨自己談了這場愛,而是恨自己分身無術,誤了大事……”
什麼大事?我心又提起來。四喜曾說過師師要她和我去做一件大事,師師卻從沒對我說起過,她隻說過她的理想是當巫女。
四喜說:“你現在也可以去做那件大事的……”
“不可以的,”師師黯然傷神,“我檢查過了幾位真的懷孕了,懷孕的女子是不可能用解眠術讓人起死回生的……”
又是解眠術,她想讓什麼人起死回生?我又糊塗了。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了,那大事就是用解眠術去救人!救誰呢!
“我央求過爹很多次,可爹就是不答應……爹太狠心了……”師師啜泣起來:“我曉得,爹一定有辦法的,可爹不答應還騙我……”
胡先生說他沒騙師師,師師又說胡先生騙她,孰是孰非?孰真孰假?
“師師你別哭了,別哭好不?”四喜也哭了,師師趴在她肩上哭,她趴在師師肩上哭,兩人擁著越哭越凶了。
“不哭,活樂,不過你一定要答應我,和他一起……”師師猛地推開她,拭幹淚水。
四喜愣愣地不做聲,幾分羞澀,幾分難過。
師師說的他是誰?難道就是我?
天剛蒙蒙亮,我和四喜夾著滿女上路了。
直插入獅子山頂的青石板清涼如水,草叢上沾著隔夜露水,沉甸甸的。我按照胡子爹的指教,進山前已舉行了“安梅山”的巫術儀式。像模像樣地給梅山神張五郎設壇祭祀。四喜幫我灑三杯酒的姿勢活像一個老獵人了。
我用三塊瓦片架在豬、牛、羊踏不到的僻地。
然後上路,所做的鋪墊儀式,其實隻為了滿女這個看客。
好入沒爬山了,爬到山腰說出了細汗,我指著山腰上那古洞對滿女說她小時候也進那山洞玩過的。
“洞裏有好玩嗎?有好景點嗎?”滿女有所反應,想起我們旅遊的目的。
四喜也在旁邊啟發她,說她在這裏土生土長在洞裏玩過在山裏撿桐子采茶撿野菌還跟大伯進山打過獵。“你亂講,我這來都沒來過,”滿女說。
我說你在這裏出生在七歲時才送到南州的你好好想想也許會想起來。
滿女疑惑地看看我和四喜,若有所思地左右顧盼。
爬上山頂,頓時天高氣爽,獅子山頂那參天古木就像獅子頭上的頭發,在山風吹拂下搖擺枝葉,細聽之下,還傳出獅子般的低吼,時光在改變,人物也在改變,獅子吼沒有改變,我適時引導滿女:“你聽聽,獅子在吼呢。”
見滿女還表情呆滯,我有點失望了。
麵前是個岔路口,我又扯三根茅草,把草挽個疙瘩,放到岔路口,用小石頭壓上,“這叫封山,小時候你跟你爸打獵就先要封山的……”我不時提醒滿女。走過一陣,我隨後折一根樹枝,向路這邊山掃一下,路那邊山掃一下,然後盤腳而坐,口念幾句胡子爹教我的咒語。“這叫下法。”
“為什麼要下法呢?”滿女開口問,這讓我和四喜興奮了一下。
我心說孺子可教也,就說這樣做了野獸就會迷路,就逃不掉了,我們就可以抓到野獸,就有吃的,就不會挨餓了。
“挨……餓……”滿女艱難地說了這兩個字,沉默了。四喜一直偷窺她的表情變化。
鮮紅的太陽從東山蹦跳出時,我眼前頓時花花一片,金光萬道,四喜擋住眼睛,我留意到,滿女也拿手擋住眼睛避開射來的陽光,還隨手采路邊的大葉藤挽成圈戴在頭上,那正是我們山裏人小時候遮擋陽光護眼的玩意兒。
四喜笑盈盈衝我點了點頭下巴。
四喜挎著那張大弓,我背著那杆土統,因為為使行動逼真,不得不將大伯生前打獵的武器用上了。就像演戲一樣,我和四喜還不時“發現”野獸腳印,並采摘野果和可食的野菜。
“那些日子真的那麼苦嗎……”我心裏直嘀咕,如果不是親眼看到檔案裏的客觀記載,如果不是親耳聽到胡子爹和爸很多老人的證實,我也會對那場饑荒不可想象。
那天我們饑了吃餅幹,渴了飲山泉,在蠻荒的山林間穿行,我不知道滿女是一種怎麼的心情,我自己卻是深受了一番憶苦思甜的教育的。
已然荒蕪的山路已野草叢生,其中四喜差點踩著一條毒蛇,我差點跌下山坑,隻有滿女無知無覺沒心沒肺地行走。因為對地形不熟悉,按照胡子爹給的路線圖,我們估計失誤,沒能趕到高山住宿,見天色已經暗下,隻得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六步溪一個灣裏歇下。那灣裏還建著一個破舊不堪的古茶亭,隻是坐凳還在,兩麵搖搖欲墜的木板壁還可擋風。
當我們表示夜宿時,滿女表示了驚訝:“就在這山裏睡覺?”她覺得是不可思議,我就說過去你爸打獵常在山裏過夜的。我記得我小時候守玉米打梆嚇野豬,就睡在棚子裏的。姐敲上半夜梆,爸敲淩晨梆……
好在夏夜不冷,山裏也不熱,四喜還不厭其煩地給滿女講山裏故事。三個人靠著板壁躺在一排,臉不洗,衣不脫,頗像急行軍中的戰士。
就在欲睡未睡之際,傳來了低低的野獸的吼聲,那吼聲由遠及近,正向茶亭而來。
四喜也聽到了,她幾分緊張地抓緊我的手,我也不敢亂動,通過木板的洞隙,隻見淡淡的天光之下,一隻黑乎乎的野獸一搖一擺地走過來了,它嘴巴在地上不停的嗅著,大耳朵在煽動著聞聽,抬頭低吼時閃出雪亮的牙……我心都緊了,那竟是隻凶狠的大黑熊!
黑熊已聞到了人的氣味,一闖入茶亭,朝我們徑直走來。我聽人說起過熊是不吃死人的,遇到熊最好的辦法就是裝死一動不動。我低聲對四喜說閉上眼屏住呼吸別動,夾在我們中間的滿女已經睡著了,想逃已來不及。
我生平第一次和猛獸這樣零距離。黑熊走到我身邊,先注視我幾秒,接著試探性的上來嗅了嗅,而後用嘴巴在我腿肚子上拱了一拱,那種癢癢的感覺讓我忍不住出了一口氣,也就這一下,黑熊一下子捕捉到了,它敏捷地退後幾步,發出一聲低吼,就作勢欲撲,其實我微眯著眼嚇得屁股尿流了,它雪亮的牙齒已高高揚起。
“畜生,看打!”說時遲,那時快。隻見四喜一聲嬌嗔,一團白色的物件從她手中飛出,隨即她一陣風地向前跑出,受到襲擊的黑熊又吼叫一聲,馬上躍起撲向四喜……
“快點拿鉉打它!”四喜邊跑邊喊。她已把黑熊引到茶亭外的山路上,她飛快地爬上一棵鬆樹。
我哆哆嗦嗦端起土銃,卻不知如何使用,隻是死命搖醒滿女,滿女也意識到了危險,也學我攀住茶房屋梁順著柱子往上爬。
那黑熊胡亂在樹下橫衝亂撞,四喜不知怎麼將地上茅草點燃了,那熊遭遇十麵埋伏四麵楚歌似的倉皇而逃,鑽進樹叢不見了。
一種劫後餘生的感動讓我久久不能自持,在大自然麵前,我是那麼的不堪一擊,我的異能也沒有了。卻是嬌弱的四喜挺身而出救了我,我有點無地自容:“四喜,謝謝你。。。。”
“謝麼子,我們是栓在一根褲袋上的螞蚱呢。。。。”
四喜若無其事的又去安慰滿女,滿女臉上已有了種驚恐的表情,她不停地說這裏太危險了太危險了。
這一夜無比漫長,為了防止野獸再來襲擊,四喜用火石在茶亭旁生起一推篝火。聽著深山裏長一聲短一聲似遠走似近的野獸的吼聲,我似乎又回到童年守夜生活。。。。
豎日天剛發亮,我們又上路,不急不慢走過高山玄銀,中午在一處廢棄的石屋場上歇腳,四喜竟發現屋場裏插著一麵破舊的綠黃旗,那牛皮製作的綠黃旗就靜默的立在那兒,似乎在哀悼那蠻荒年代的繁華,屋場上那野草叢生已然坍塌的石屋更如一座古墓,散發出神秘和淪落的因子。
“四喜,你信不信這石屋是玉器時代的玄物?”我引四喜入甕,
四喜不上我的當:“你怎麼學那七夜了?想做盜墓賊嗎?”
我還是動手了,我搬開幾塊石頭時,滿女竟也幫我搬石頭了,她說她小時候似乎也玩過這種遊戲。我和四喜興奮的對視一眼。
石屋裏沒有我想象中的東西,我甚至幻想師師也來過這裏在石屋裏埋下什麼東西,或者大伯當年狩獵經過這裏藏下什麼寶物,我的幻想當然沒站住腳。因為刨開一層淡藍色泥灰,赫然出現的是一個不知風化多少年代的頭骨。
“啊!”四喜和滿女同時嚇得倒退一步。
我也手腳發抖,可又不想表現得膽小,還強壯膽子用短刃挑起頭骨看了幾眼,那應該是古人類的頭顱,比現代人的大了四分之一左右,眼眶、牙洞、顱骨俱全,也就是這幾眼,約莫十幾秒光景。那頭顱竟悄然無聲地開始碎裂,一點點淪陷,整個頭顱化成粉末散開,最後漏進石頭裏不見了。
四喜滿女和我目瞪口呆。
“見鬼了,”我和四喜同時驚訝。
滿女卻不以為然說:“這東西定有上千年曆史了,一直埋在這裏好好的不見天日,今日被挖出來讓紫外線和氧氣侵入,自然就化掉了。”她說這是物理和化學雙重反應,還說那種淡藍色泥灰應該是古代人類發明的藏粉,可使任何物品千年不化。
我心說罪過罪過。就有些忐忑。滿女笑著說:“好奇害死貓,你怕了吧!“的確害怕,一路上再不敢妄為。
就在此時,一個佝僂的人影在前頭一閃,我一眼發現了,心砰砰跳了起來,喊一聲:“滿姐!”正低頭走路的四喜和滿姐以為發生了什麼事,站住。
我說我解個手來,便飛快朝那人影趕去。
幾拐幾拐,我循著草木踩踏倒的路邊走邊輕聲喊:“三伯!”
那佝僂的人影,我想是三伯。
爸讓我帶滿姐上山的目的還有一個,就是看能不能找到三伯。
爸估計,三伯受了刺激,又怕連累親友,是不會輕易出來的了。如果真還躲在家鄉,隻有南洲來的滿女,也許能引出三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