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饑餓的女兒(1 / 3)

大伯娘沒等到滿女,就撒手西去了。

眾人都在等待,等待滿女撲上去叫聲“媽”。可滿女麵無表情,沒有任何反應。四喜甚至急得咬起了下嘴唇,我知道孝子孝女哭泣是不能逼誘也是無須逼誘的。這是人之大忌。

孝布很快買回來了,由妯娌們和都管先生開始派發,頓時屋裏屋外白茫茫一片,四喜蹲下身去,認真的一絲不苟地替滿女披麻戴孝。當都管給她派了一塊孝布時,她沒有遲疑就披上了。

在旁人眼裏,四喜已是我的戀人了,他們不知道四喜隻是幫我。我看著四喜,眼熱熱的,又想到在南州的那個約定。

“差人去請胡先生,還有秦樂的……各家各出一人幫忙……”都管向胡子爹和爸商議喪事。

我走到四喜身邊,說出去透透氣吧。四喜點點頭,就走到後門菜園子裏,四喜忽然把頭往我肩上一靠,哽咽出聲來:“我以為……以為滿女回來就沒事了……沒……沒想到趕上……一場喪事……”

我說這是天意,天意要你做我的堂客,充當孝子,四喜沒正麵回答我,哽咽說她還從來沒參加過喪事的,而且她還是剛進屋先見大伯娘活著的最後一眼的,就一眨眼功夫,一個活人就成了死人,太難以接受了。

我心裏也湧出幾分愴然。我心說:“等我找到命運之鑰,我會許你不死!許我們都不死!相親相愛到永遠!”

靈堂很快布置好了,棺槨早已準備好了的,大堂哥和大堂嫂將大伯娘的遺體抬進棺裏,胡子爹一五一十地指導怎麼去做,並寫好祭奠對聯,一個大大的“奠”字分外醒目。白紙黑字透出的那份莊重似乎是對一個人最後的總結。

我對四喜說,一個人出生後,不斷是打逗號,最後才打個句號。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如果真有可以長生不老的東西就好了。我這是試探她。

“是據說有一把命鑰,開了命門,就可以隨心所欲控製自己和別人的生老病死富貴昌盛……”四喜說。

“命鑰就在師父手中。”我肯定地說。

四喜不相信:“那隻是傳說,師父真有就是神人了。”

我說師父不像神人嗎?這麼多年了還是老樣子,他是樂於清貧不想大富大貴,我說我琢磨很多天了,更堅定了自己的推測,“解眠術隻是命運之鑰附帶的一種異術,就有如此神奇,更別說命運之鑰……”

正在這時,馬徒過來說胡子爹和都管先生要我和四喜去裏屋議事。

白發白眉白須的胡子爹是祖上輩分最高年紀最大的老人了,誰也說不準他的年紀,有說一百歲,有說一百一十多歲了。他坐在木椅上看上去比爸老不了幾歲,目光精氣神都在。

都管先生是族中的老堂叔,他先向四喜說些感謝的話然後切入正題:“胡先生即便可到,現在問題是滿女,按規矩,她要先守靈三天,再……”

“解眠術是不是還沒辦完?”胡子爹插話說,他看出滿女的不正常狀態。

四喜回答說是的因為晚了一步滿女沒見著活著的大伯娘,隻怕要想法喚醒她的記憶了,等胡先生來,再商議下一步怎麼辦。

因為陪伴四喜,我第一次全程參與到喪事中,鄉政府和劇組的事情,我想我去不去他們也無所謂的,我感到我唯一可以實實在在握住的,隻有四喜了。

胡先生組織來的另兩位道士先生已先行抵達,掛起了幡布,響器師傅也左右坐定,嗩呐低低如訴,激越似喊,一下子把我的心抓緊了。

滿女就跪在靈堂門口,正對靈位,靈位上放大的大伯娘的黑白頭像平靜的注視著院裏忙碌的親人們,滿女的跪位是胡子爹安排的,按照規矩,除了吃飯和睡覺,她這三天必須跪在靈位旁,然後是在祭奠那天跪到直至出殯。

院裏搭起了大鍋灶,因為天氣轉熱,加之天氣晴好,省去不少麻煩,院裏擺看幾桌桌椅,來客都可以隨意入座,各辦喪人員自家不用開夥食,七天七夜的喪事必須全天候做事的。

風水先生已看好了寶地,就在獅子山腳下的墳山東南角,緊鄰大伯之墓,方位適合,挖穴的人已安排好了。

再是出殯的八大金剛,都管和胡子爹、爸等人也不用費太多的事,族中人家個抽一在家的青壯勞力即可,沒有硬性規定。

然後雜七雜八的許多事,有放鞭炮的,扛打鬼神的,頂花圈的,打幡的……一一都羅列出來了。都管先生用毛筆寫在一張黃紙上,貼在門牆上。

我遊手好閑的轉了個來回,看上麵沒我的名字,眾人都還把我當成個小孩子。再看看一直顧看滿女的四喜,我就感到我和四喜都是行為有些荒埏的人了。

夜裏熬到午夜時分,我堅持不住了。

我跌跌撞撞走回洋樓,洋樓一片漆黑。

月亮躲在雲層裏,夜色朦朧,田裏市裏的蟲鳴如雨,讓我多了幾分安心,我推我那房門才發覺我沒帶鑰匙,我把這房門鑰匙一直放在鄉政府宿舍裏,我以為用不著它。

實在太困,我雙腳一軟,整個人就溜在房門口了,我眼皮在打架,想睜開也睜不開。

也許是過了好一陣,一股夜風把我吹醒來,我想就這麼坐著不合適弄不好會弄出病來,就走到走廊上,見夜色一下明媚許多,銀色的光輝灑在地上,田野和溪川也有可見度了,抬頭就看那輪皎潔的月光在半空中逍遙而遊,月光裏有影影綽綽的東西,有嫦娥和桂花樹嗎?朦朦朧朧無法確認。

夜色竟然這樣美的,尤其是那月亮。我瞬間就有了飛翔的衝動,可走廊空間太狹,我無法飛躍,於是。我沿樓梯走上陽台去。

陽台上還是那麼空蕩蕩的,很適合一架小型直升機起落,站在陽台上,有一種一覽眾山小的高度,娘娘山獅子山和娘娘溪盡收眼底,那種白色的輕紗似乎在輕輕地被微風吹得起伏。

我首先生出探月的豪情,人類已走上月球探索很些年代了,我何不也上去看看?心念一轉間,我的雙手就像翅膀一樣活躍起來,雙腳一彈,整個人就像飛行器一樣飛向空中。

好像離月亮近了,那月亮好白好大啊,我伸手想抓住月亮,卻抓了個空,月亮離我還是很遠,我已飛不上去了,我開始往下飛,飛落到離我家陽台還有幾米高時才平穩地飛翔,我想我的飛行高度也許就是千米高度左右吧!

忽然,我看見對麵菜園有個黑影,一動不動地望著我家洋樓。

我定睛,覺得那黑影是個人,而且是個老人。隻是頭發蓬亂,看不清麵目。

想到以前常看見若有若無的東西,我沒打草驚蛇,悄悄走過去。

沒想到快近去時,黑影忽然受到驚嚇地一顫,立即一躬身,溜得比狸貓還快。

我眼前一亮,發現那黑影的佝僂,不由叫出聲來:“三伯!”

黑影溜得更快了,幾竄幾竄,就過了娘溪古塘那邊,再在一片野地裏消失不見了。

我心如鹿撞,我追過去。古塘泛著幽幽的銀光在召喚我。

我似乎輕輕飛起來了,在古塘上空盤旋。

那裸女又浮現在綠水之上,這一次,她的臉還是朦朧的,隻是身子還那麼白。

我有太多的疑惑,我向裸女打招呼:“別來無恙。”

“還是這樣子呢。”她聲音也朦朦朧朧,好像來自天外。

我說命運的東西有沒有可以控製的辦法?

“命鑰。”她也知道命鑰。看來她知道更多的秘密。

我請教她:“怎樣才能得到命鑰?”

她說應該很簡單,正確的時間找正確的人辦對正確的事就OK了。我說:“請再明示……”

“天機不可泄露,我也是胡說的,”她笑起來聲音悅耳。我仔細辯聽也聽不出究竟是不是師師或滿女的痕跡。

我卻當了真的,我穿過夜空,向更遠的山野飛過去。尖立的山峰在我身下劃過,還有輕輕的風發出悅耳的吟唱。

看見那冷冷的鐵索橋,我開始飛落下去,蒼場的人家都在睡夢之中,一片靜謐,連一聲狗叫都沒有。

我落在師師家的屋瓦上。小時候我多麼向往飛簷走壁的功夫,沒想到我眼下比踏雪無痕還踏雪無痕。我簡直是新超人。

目光透過黑黑的瓦片和木板,我看見胡先生就睡在他的工作室房間,房間裏有他紮好的花花綠綠的紙屋,還有兩尊嚇人的鬼神像。他就歪在那張床上,鼾聲如雷。

我目光再掃,看見師師那西廂房裏還是過去的模樣,梳妝台,小圓凳,雕花木床圍著半透明的帷帳,隻是床上空空如也,床上的被子一動沒動鋪放著,一股塵封的氣息鋪麵而來。物是人非,我不由傷感。

“師師……師師……”胡先生發出夢囈,“我……真的沒騙你……”

胡先生騙了師師什麼?

我想繼續聽下去,胡先生又停止了夢囈,我想起我此行的目的,就拿天眼審視這古老木屋裏每個角落的物件。

那間連木窗也遮擋嚴嚴實實的後廂房引起我的注意,那時胡先生的收藏室嗎?房裏有一張木床,也鋪了枕頭和被子,但塵封的氣息更濃,我看見房裏櫥櫃裏放在發黃的古笈,有起黴的銅錢,有古老的針灸,再是冥紙,道袍、響器之類。

天上的月亮忽然強盛,月光大熾,就像能量驟然迸發,也就是兩秒鍾的功夫,月亮又恢複常態,但也就是那兩秒鍾的功夫,我的天眼發現有一道奇異的金色透過發黴的地板在那房裏閃爍,隨著月光恢複正常而消失。

那是什麼寶貝?是命鑰嗎?還是其他?

莫非這就是裸女所說的正確的時間找正確的人?

我不敢造次,怔立良久,又飛離而去,飛回洋樓。

我叫著“三伯”、“師師”驚醒來。

天氣似乎是忽然變熱了的。

靈堂裏一股臭氣被風一吹,院裏眾人都聞到了。我對四喜說這是怎麼回事?四喜也搖頭。

兩個敲著銅鉑念經文的道士忙跑進裏屋去,不時,剛剛進去打盹的胡先生邊穿道袍邊走出來,他在棺槨邊看看,邊吩咐那道士端碗水來,他端著水圍著棺槨而行,走一步蘸水往棺槨上一點,嘴裏邊念念有詞。圍著棺槨走了三圈,用水將棺槨點遍,接著他叫人端來筆墨,在一張黃紙上劃了幾筆,便點燃化灰,和在那碗水裏麵,一點點灑在棺槨的東南西北中五個方位。

“已封住屍水了,”待胡先生淨手又進屋裏了,那道士宣告。

果然,那股臭氣已蕩然無存。四喜說師父法力高強,要我多用心學才是。

“四喜,你真以為我對這些道術感興趣嗎?不是的,我隻想用梅王劍和喊魂大法改變命運……”我幽幽的說。

四喜淡淡說:“你能拿到了嗎?”

我黯然無語,不論四喜是否知道梅王劍的下落,我想我還是沒這個福分,我感到一種淡淡的憂傷,似乎感到很多東西正離我而去,包括四喜,我憂鬱地問:“你不是說,師師要我和你做一件大事嗎?”

“等把滿女姐這事辦完吧,看解眠術真那麼神不……”四喜嘴裏說著,眸子卻看著跪在靈堂邊的滿女。

令人吃驚的一幕忽然出現了:隻見滿女猛地身子一歪,雙手在地上亂抓,抓著置放地上的草紙就往嘴裏塞去,邊發出含混的壓仰的呻吟。

“滿姐你怎麼了?”四喜急忙躍步上前。

“餓……我餓……”

滿女發出艱難的聲音,嘴裏牙關狠狠咀嚼草紙,雙手還不停的抓扯草紙往嘴裏狂塞。看得我也驚駭不已,她的那毛病又犯了。雖然我已經過一次,但每次都驚心動魄。

四喜大聲叫人拿吃的來。廚房裏大嫂忙端來飯菜,滿女不用筷子,而是用手抓著飯菜往嘴裏塞,儼然遠古人類,眾人都驚呆了。

再接著是昏天暗地的嘔吐,四喜早有準備,才不至於弄髒靈堂。

就在滿女剛剛嘔吐完,眾人紛紛喊餓了,連道士先生也閣下活進去廚房端飯,廚房頓時亂成一鍋粥,我感到自己也有種巨大的饑餓感,從腹內升騰而起,穿過胃,穿過喉嚨,蔓延開來,控製住大腦的意識,腦子裏隻有饑餓兩個字,我踉踉蹌蹌尋找食物,看見地窖裏紅薯等被人拖了出來,看見四喜也失態的啃著沒有洗淨的紅薯,看見持續不斷有村民跑過來,看見粉條蔬菜等食物就往嘴裏咬,看見雞鴨就撲過去捉,雞飛狗跳,一派狼藉。

那場全村人集體饑餓持續了半天,我是嘔吐完後才逐漸恢複正常意識的,大伯院裏已是東倒西歪了一地人,隻有胡先生在屋裏睡著了沒有出醜,四喜則幸福地咬著稻草根微眯著眼望著藍藍的天遐想什麼,我拍了拍她的臉,她才驚醒過來,而後嬌羞又慚愧地去整衣洗臉。

“好餓呀,我還是在二十年前這麼餓過的……”胡子爹坐在地上大發感慨,爸也唏噓不已。

我看著依舊跪在靈堂的滿女,看不出什麼表情,我不明白她的饑餓怎麼會如此瘋狂的傳染,我甚至有幾分憤憤不平:她的饑餓難道要我們全村人來陪她受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