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又說了:“我要把身子洗幹淨……“
“洗幹淨做什麼?“我用調戲的口氣說。
她說和我想的不同,她洗幹淨身子不是受不了男人的汙辱或要去侍候男人,她是覺得人身上肮髒東西太多,迷失了本身的純潔。她就要做這個試驗,在水裏層層淨化,找回真正的自我和本性。
“你是個哲學家,在給我上課嗎?”我譏諷她。
她不再說話,一動不動地浮在水裏。花朵一樣嬌嫩的乳房讓水波輕輕地擠壓,她兩手筆直地放在大腿兩側,似乎已經入定。
我飛低一點,揮手試了試古塘的水,一觸之下,清涼入骨,我已由有些氣憤,大聲抗議:“你這麼作秀,給誰看呢!”因為她這舉動太愚太笨了,這塘水又不是溫泉,搞天體浴傷身又傷心,真的沒意思。更何況黑燈瞎火的,別人又看不見。
“我洗給自己看,不行嗎?”她又嘣出這麼句富有個性的話。
子夜兩三點,夜闌無人時,佳人獨戲水。我想這似乎並不詩意和曖昧,倒是十分的恐怖,不由頭皮一麻,身形一掠,就從她白生生的裸體上掠了過去,飛上半空中。頭也不敢回,又飛進鄉政府大院,從我敞開的玻璃窗裏飛回了房間。
我這時睜開眼,發現自己睡在床上,窗戶緊閉。我迷惑了:我真的飛出去過嗎?
舉行開獵祭祀後的十五天,大伯病倒了。
神色威然的大堂哥瓣著手指向父親和我說事情的經過。祭祀後第二天,他跟大伯進山,從屋後獅子山開始,一天獵一個山頭,經高山,又到六步溪,把過去狩獵的路線又走了個遍,獵得兔子十隻,錦雞六尾,小野豬一隻,黃鼠狼三隻。
“爺老子精神蠻好,放銃氣不喘手不顫,用弓箭拉弦也拉得開……”大堂哥搞不懂好生生的人怎麼說病就病了。
大伯從六步溪狩獵回來第三天就臥床不起。進山時大伯和大堂哥就做足了準備,感冒藥片、洋參、自製土方都帶了。大堂哥說進山狩獵一般晚上都宿有人家,隻有兩晚在野林露宿。爸就問有無衝撞山神之舉。
大堂哥直搖頭,說大伯是老獵人了,規矩都一清二楚的。“封山,下法,擋“將軍箭”,都規規矩矩……”大堂哥潛然淚下,“病來如山倒,看這架勢,爺老子怕……”
父親抬手製止他往下說,他示意我一起進屋去探望大伯。
我是被那一連三道電話催回來的。出於禮節,我給大伯捎了些水果。我當時心想真麻煩,經曆了二伯的死亡,我還深刻不起來,除了充滿對未來的憧憬,我就是被殺人之事弄得心神不安。
紙是包不住火的。我一直相信這句話的正確性。
不過大伯瘦骨嶙嶙的形象還是令我震撼了一下,祭祀儀式上還聲如洪鍾,威風凜凜的他,此時眼眶深邃,麵無血色,嘴唇顫動哆嗦,老態龍鍾。
“大哥,好些了不?”父親把臉湊近大伯的耳朵說。
我看見大伯的眼眶動了動,努力想睜開,可痙摩了幾下,隻展開一條縫。
大伯娘淚眼婆娑地坐在床頭,對父親說:“幾十年了,他還一直沒有這樣病過哩……”
父親拉過大伯瘦瘦的手搭脈,他說脈象也亂。大堂哥說醫生來看過了,說不要送醫院,免得路上又讓大伯勞頓加重病情。“我背他到鄉醫院,院長也檢查不出什麼毛病,說好像器官老化……”
“胡扯!人家八十歲器官還不變化?”父親不信。
我說人與人有所不同的,有的怕冷,有的怕熱,有的先天性有病,有的後天性餓出病來……
屋裏人竟一下子鴉靜。隻聽見大伯更粗的出氣。
我有些憤怒:莫非我說錯了什麼話?
許久,大伯娘幽幽地歎口氣說:“他呀,有兩個最大的心願,就是想見你三伯和滿女一麵哩……”
一月前做完驅瘟道場後,恢複一些體力的三伯就在一個晚上不辭而別了。不過打卦顯示沒事,就在附近。所以這次大伯名為狩獵,其實是上山去找三伯。大堂哥噙著淚說本想陪大伯坐坐火車再去南卅看看滿女,可大伯執意不肯。父親打斷大堂哥的話,有些生氣說:“當然不去,滿女應該回來,哪有爺老子去向女低小的道理!……”
滿女?爺老子?我弄糊塗了,我似乎還從沒聽過“滿女”這個人,她和大伯又是什麼關係?為什麼大伯就想見滿女一麵?
從大伯家回到自家洋樓,父親問我是不是發生什麼事。
父親一直忙他的生意,很少過問我的事,這讓我有些感動。
我當然不能說殺人的事,我說滿女是誰。
姐姐做好飯菜端上來。有臘肉,有魚,有豆腐。
“告訴你們,二十幾年前餓死過人,會不會相信?”父親拿起筷子夾起一塊臘肉,顧左右而言他。
我說有那麼嚴重嗎。姐說生活條件差是一定的。
“那個年代哪,唉……”父親雙眼竟有了驚懼的色彩,似乎在回憶一件相當痛苦的往事。他說那時糧食都是公家的,大家一起開火吃飯,當然沒有白米飯,隻是摻些玉米紅薯是最好的情況了。可遇上旱澇災害,田裏幾乎是顆粒無收啊,一天,兩天,先是吃稀粥,後來粥也沒喝的了,吃野菜,山裏地裏能吃的都去刨光了……一個月,兩個月,路上有的人走著走著就倒下了。”
我有點奇怪:“他倒下不會站起來嗎?”馬上自己省悟起來,倒下去的人再也起不來了。
“媽就是那時挨了餓,營養不良才落下好多病的……”姐眼圈紅了。
父親把臘肉咬在嘴裏用力咀嚼幾下,“這個滿女,就是那些年出生的……”
我隱約猜出幾分了,滿女竟是大伯的女兒?大伯竟還有個女兒?
“兩歲時,你大伯怕養她不活,把她送走了。”父親說得很沉重。
“送給誰了?”我和姐異口同聲。
父親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把目光望向掛在牆上的相框,相框裏有他和大伯、二伯、三伯四兄弟放大的合影。他的目光是定格在三伯臉上,傷感而迷蒙。
在這個春意闌珊的傍晚,我知道了一個不是秘密的秘密:二十年前,大伯剛四歲的滿女過繼給了三伯!
獲悉這一秘密後,我更疑惑了:“這樣不更好嗎,堂姐可以更好的生活,大伯一家也少了負擔……”
整個事情當然不是我料想的那麼簡單。我在南州見過堂姐,她已經大學畢業,聽說要考研,三伯出事後,我回來就不知道堂姐的消息了。我想堂姐那時從鄉下人一下成為了城裏人,命運應該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的。
“滿女姐十多年前回來過兩次吧,我那時和她玩過雪……”姐想起了一些細節。
父親點頭說:“滿女十一二歲時回來過了兩個春節,你三伯和三伯娘也一直沒瞞她,還要她每年也來過春節,可後來她一直沒回來過……”
難怪大伯耿耿於懷一直想見見滿女了。
對那個年代複雜的一些元素,我想我還是不能理解得透徹,那種饑餓,我想也許的確很可怕,但我私下裏固執地認為:隻要精神不垮,就沒有什麼可怕的。我想連殺人的重壓都扛下來了,是因為我精神沒有崩潰,精神之所以沒有崩潰,是因為我還想升官發財娶美人。
於是,我輕描淡寫對父親說:“就多打兩個電話,說大伯病危,要她速歸就得了。”我抹抹嘴回鄉政府了。
王書記不在鄉政府的日子,鄉政府大院氣氛活躍不少,晚上照例是打牌打麻將。我害怕孤獨,前天也開始加入到牌鬼行列。我其實對什麼事都感不起興趣。我煩,我煩,隻是煩。
我和國土所所長、林業站站長和計生專幹在計生專幹的房間戰了一通宵。我們打的是跑胡子,看誰先胡牌,和麻將有異曲同工之妙。
賭注不是很大,一通宵我才輸了近百元錢。
玩牌的時候,我偶爾望望窗外的夜空,想到自己飛的姿勢,就忍不住說這世上究竟有沒有外星人和特異功能。
“這年頭稀奇古怪太多,說不準就有了。”國土所長說。
“六步溪原始森林裏有史前動物呢,信不?”林業站長一撇嘴。
隻有楊不吱聲,認真看每一張牌,又突然嘣出一句:“你爺個卵哩,你又胡雜胡子,罰!”
糟糕!我又胡子一手雜胡子牌。隻得乖乖認罰。
他們就得意地取笑我,說我是給他們發加班費了,又說我是不是想女人了,這麼亂走神。
“你那個師師蠻漂亮的,睡了個把月又甩了,你沒良心咧。”楊贏了錢,開始數落我。我黯然不語。
天亮明了,我們才散了牌局,各自回房睡覺。鄉裏天高皇帝遠,機關作風難免散漫一些,尤其主要領導不在家,這種現象更突出了。
我頭昏腦脹地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閉著眼睛卻胡思亂想,想這種生活就是我理想中的生活嗎?
三伯說不見就不見了了;風蝕殘年的大伯,說病就病了。
那躲在山茶樹後的青衣女人,說死就死了。
特別是父親說的過去餓死人的事情,更有恐怖味道。
沉悶的生活,寂寞的鄉村,似乎與理想差距很大。鄉裏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了,出去打工就不回來了,偶爾會有城裏來旅遊的人,但呆一兩天就走了,就像娘娘溪一樣輕輕流走了。田裏的油菜花金黃金黃,似乎也與我無關了,似乎那是小孩子的金色童年。
深深地,我陷入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憂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