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靜安帶回一大堆漂亮的貝殼給我。
她曬黑了,瘦了,卻更加顯得神采奕奕。布布看見主人,背著耳朵搖著尾巴開心的奔過來,在主人的腳邊蹭來蹭去。我說:這個小畜牲,對它再好它也愛理不理的,就喜歡你。
靜安朗聲的笑:那是當然----布布,有沒有想我啊!
布布在她懷裏老老實實的趴著,一副甘心被馴服的奴才模樣。
靜安低頭喝我給她泡的烏龍茶,淡淡地笑:看海和看草原是一樣的,綿延不斷與天連接,無窮無盡的寬闊,懷裏原本糾結的那些憂愁突然變得像小時候沒有得到糖果後的煩惱一樣無知可笑。
靜安的家鄉在內蒙古,倚著呼倫貝爾大草原,有廣闊的草原,未被開發的原始森林,雲霧繚繞的山顛,山腳下零星的幾戶人家以及不遠處草甸子上的白胡子老人和梳著犄角的牧羊妞。長長的額爾古納河蜿蜒流淌,站在河這邊就可以看到河對岸漂亮的俄羅斯姑娘洗衣服-----夏天河邊會有很多野菜蘑菇,還可以在河邊生火,釣上來新鮮的魚就直接烤了吃;林區更漂亮,到處都是參天的大樹,可愛的小鬆鼠爬到樹梢上采摘飽滿成熟的鬆果;牧區和農場就更是一片悠閑的境界。到了冬天的時候漫天的大雪會覆蓋世間的一切,整個世界潔淨如白紙,隨時隨處都可以找到一塊沒有被人踩過的雪地留下各種腳印,或者用樹枝在上麵畫各種可愛的動物。也許《天龍八部》中阿朱說的去塞外牧羊就是這樣的境界?遠離世間紛爭,靜謐的生存。
從那樣悠閑生活中走進北京的靜安,原本單純、純淨,如今已完全的蛻變。人是不應該有野心的,不該有高過天的鬥誌,隻要呆在原地,看著湛藍的天空,呼吸自由的空氣安分守己了此餘生就足夠了,何必節外生枝,非要把自己逼到這份田地才肯罷休?我笑笑,突然對海和草原產生了無限的渴望。
靜安打著嗬欠,我料想她是旅途勞累,便帶她到臥室休息。
我們靠在一起,她的肩膀和當年一樣瘦弱冰涼。這麼多年她從沒變過,骨子裏依然是那麼無助、善良和單純。
剛認識的時候我才大二,在一家小公司當打字員,不為賺錢,隻因學校生活太過無聊,所以出來鬼混,靜安是我的同事,因為沒有心機時常背黑鍋受委屈,再加之老板是個色狼,靜安的處境實在可憐。盡管她百般忍耐,卻還是因為拒絕了老板的邪念而被炒了魷魚。我一氣之下,狠踢了老板的襠部,也卷著鋪蓋卷閃人。
靜安失去了工作,又沒有住處,我於心不忍便把紀風從我們租的小窩裏轟回學校宿舍,讓靜安搬來和我一起住。紀風為此沒少抱怨,說我沒良心有了新歡就忘了舊人。
如今,過往的一切已經麵目全非。我抱緊靜安,她的肩膀上冰涼光滑的觸感讓我以為自己還在當年,還是那個有愛情有麵包、天不怕地不怕、時刻美滋滋的、一大早起來就能開心大笑的傻孩子。
人的變化總是不可思議。那時的靜安內向文靜,不愛說話,處處都顯示出無助和柔弱,現在卻越來越能言善辯,瀟灑不羈。相反,我則從愛說愛笑,樂觀開朗的性格中分離出來,越來越沉靜內向,沉默低調。大約是工作關係吧。商戰最能培養人的性格,在這個美麗產業時代,靜安深諳男人市場的資本運作之道,將作為一個美貌女人的自然資源,運用到了爐火純青的水準。我則在純淨透明的幼兒園裏,逐漸簡單、幹淨起來。
都說優秀的男人可以造就女人,糟糕的男人可以毀滅女人,經曆過一次慘痛的毀滅與造就之後,靜安練就一雙獨特的眼睛,可以在一分鍾內斷定走近她的男人屬於哪個階層,也可以二分鍾內透視身邊男人的心理活動,還可以在三分鍾內吸引一個男人或打發一個男人。我卻越發的蒙蔽了雙眼,不看不聽,抱著回憶對愛情不聞不問!
我們看似走向了兩個極端,實際上卻一樣,隻是選擇了不同的方式。
灑脫沒什麼不好,懷抱著回憶也沒有什麼不好。那些閃著晶瑩亮片的無數美好回憶和可愛時光。那些溫暖的日子天空晴朗,陽光是玫瑰色的,空氣裏漂浮著絲絲芳香。
同在一所高中的紀風和我在閱覽室,如同兩顆彗星一樣無法逆轉的碰撞。那裏淡青色的牆壁,白色的燈光,簡單的天花板,報紙,雜誌,《少男少女》無時無刻不在描述的曖昧情節,不太寬的書架和方桌,彼此眼神時常不期而遇,再迅速逃開。
打破僵局的是我。我扔給他一個小紙團:為什麼總能看見你,你是不是在跟著我?
他又把紙團扔回來:跟著你?學校隻有一個閱覽室,隻有一天開放期,我怎麼會跟著你?
我覺得顏麵掃地,卻鼓足勇氣繼續寫:你在說謊,你太不誠實了。
紀風突然不好意思起來。卻不在遮遮掩掩,他目不轉睛,盯著我看了好一陣。從那時候起,我便記住了他的眼睛。那是一雙直接、單純、幹淨得跟水洗一般的眼睛,裏麵沒有邪念和雜質,但有熱情和生機。直到今天,即使紀風在我的生命中蹤跡全無,那雙眼睛也依然深刻在我的靈魂之中。
我們變得熟識起來,盡管相互看一眼就會害羞得低下頭偷笑;相約坐在湖邊綠色的垂柳下,褪色的木質長椅,一人在東頭,一人在西頭,中間隔著近一米的空間。卻還是漸漸的親密起來,手拉著手,相互擁抱,在學校操場上、在胡同裏、在大樹下、在火車站以及學青小區的家裏,投入整個生命般的親吻。漫長而深情,熱烈而隆重!
後來紀風常說:高中生的愛情應該是漫長的、患得患失的暗戀,你缺乏情竇初開少女的矜持和柔情,仿佛盯準了獵物的豹子,那麼自信、堂而皇之地撲過來。
我咬他的手指:不管怎樣,我們沒有錯過彼此!
那雙充滿熱情和生機的眼睛便忽然靠近,我微微揚起頭,在他的嘴唇上嗅到愛情的濃鬱味道!
靜安在我身側咕噥了一聲,睡得並不安穩。想要看一個女人堅強與否,隻要看她睡覺即可,靜安從來對人展現的都是灑脫、幹練,隻有我知道她依然是那個柔弱的女子。
她隻與我說過一次,關於那個造就和毀滅過她的男人。
他叫周念北,比靜安高一級,遇到靜安之前,他正談著戀愛。
靜安去南方那所大學報到,最先遇見了他和他那美麗溫婉、有南方女子特有柔美氣息的女朋友,他們舉著高高的牌子站在公交汽車前,迎接從全國各地來學校報到的新生。靜安背著大大的背包,扯他的衣角,他轉頭的霎那,時間仿佛忽然靜止,整個世界隻剩下柔和的月光,潮濕的空氣,和彼此閃亮的眼睛。
周念北果斷結束了前一段感情,與靜安展開一場相見不恨晚的愛。靜安幾乎就是他千百次尋覓,千萬年等待的愛,是他驀然回首,卻在燈火闌珊處的那個人。
記得有一次鬧了點小別扭,靜安躲在宿舍裏生悶氣。他站在樓下苦口婆心,磨破嘴皮,懇求宿舍的姐妹哄她下來,她都置之不理。正當深夜她坐在床上發呆時,猛然看到窗口冒上來一隻腦袋,她驚出一身冷汗,慌忙開窗將他拉了進來。
不知道他是怎麼爬上四樓窗戶的,但靜安十分清楚,一旦失足掉落,不粉身碎骨也得半身不遂。靜安立刻淪陷了,她覺得他是她的親人,勝似父母的親人。她一心一意的付出愛情、付出自己,她的快樂和他的快樂交融,她的憂愁和他的憂愁重疊。有一度,她就覺得彼此在對方的骨子裏,血液裏,呼吸裏,他們是那麼地彼此珍惜,彼此熱愛,永遠也不會離開對方。即便是在周念北先於靜安畢業,來到這所城市工作的時候,靜安也堅信,他們對彼此至死不渝!
可就在靜安好不容易捱到畢業,拒絕父母的安排,執意踏上火車來這裏投奔他的時候,才發現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他早就有了別的愛人!
他們光明正大的衣衫不整,酒過三巡,是靜安的忽然到來,破壞了他們肢體糾纏、激情澎湃的好事!靜安覺得一切都太過肮髒了!
她轉身離開,手足無措卻固執的麵對著陌生的環境,獨自謀生。盡管她比我年級高,比我早入社會,卻並不比我高明多少,反而更加笨拙。
彼時,我自以為手握幸福如同三隻手指捏田螺,自以為是的收留了她這個孤苦無助的流浪兒,也是這樣的夜晚,她微閉著眼睛,低聲說:人一生中的運氣是有限的,我提前透支了快樂和愛情,以後便不會再有快樂了!你也一樣!
一語道盡機關!我也透支了!
失戀的人自認為遭遇了不幸,因而不由自主地想要和同樣不幸的人攀比,我似乎比靜安幸運,因為我擁有幸福的時間比她長,而她,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隻為投靠一個自認為是為了她而出來打拚的男人,卻忽然發現一切都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樣,獨自黯然地走在陌生街頭,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沒有錢,那是何等的絕望?
我摟住靜安,把頭輕輕靠在她的肩上。
夜色微涼。
一個人睡不著的時候,總會想起紀風曾經的無限溫存,忍不住拿起話筒,想撥撥那一組可以倒撥如流的阿拉伯數字。隻要撥出就可以聽到他的聲音。可那組數碼,越來越像一座山。翻越它實在艱難。終於沒有撥出。臨到最後,將電話聽筒輕輕扣下,話筒下落時那小小的“喀嗒”聲,就像一聲歎息,無奈、黯然、失意。我能聽到心中某種撕裂的聲音,惆悵萬千,疼痛不已。
每到這時,我便會大言不慚的向霍小末尋求慰籍!霍小末拯救了我,我卻“毀”了他的生活!
霍小末來自北方,五官體格上傳承著北方人特有的濃眉大眼高鼻梁和瘦高身材,很吸引女孩子。倘若男人僅僅有姣好的外貌並不出奇,可偏偏他家勢好,人又聰明,稍微聽幾堂課便成績優異,還能騰出大把的時間做些年輕有為的事!如此優秀的兒女自然成為父母的驕傲,如果按照家長的安排,霍小末畢業後勢必要繼續深造,而後回家鄉,接管家族企業,霍小末雖有自己的思想,卻是孝子,不忍父母失望,因而早就打定了主意。任誰也沒想到,他偏偏選擇留在了北京,不回家鄉,不深造,窩在一家外企從基層做起,摸打滾爬吃盡苦頭。霍小末的行為使霍家出現了八級地震。霍小末不顧勸阻,一意孤行。剛開始霍家以為是什麼女孩子改變了兒子的主意,抽繭剝絲,捕風捉影,竟然完全找不到罪魁禍首。
彼時,我正與紀風收拾行李,徹底把生活的重心轉移到學青小區那間小小的屋子裏,我像所有要與愛人展開無限幸福新生活的女人們一樣,給小窩添置各種家具,忙得不亦樂乎。到了傍晚,我歡天喜地的買菜回來做給紀風吃,紀風在廚房裏是個很笨的家夥,不是一腳踩進盆裏,就是轉身撞翻了鍋,但他總是不願放棄扮演一個小工角色,協助我共同將一頓飯做熟。飯後再自報奮勇的收拾餐具。儼然一對模範小夫妻的快樂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