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仁貴仰天長歎吟道:“冬風寒夜裏,寂寞草堂前。更鼓頻作響,竟夕不可眠。淮侯謀項楚,飛將射幽燕。未釋龍泉劍,功勳在哪邊?”小姐心中一震:“此人雖然衣著簡樸,但是英氣勃勃,適才又出此言,決不會久居人下。爹爹這樣怠慢人家真是不應該。”不禁柔聲說道:“公子心如金石,笑對甘苦,前途未卜,也未可知,何出此言?”薛仁貴一驚,急忙回頭觀望,隻見繡樓的窗戶啪地關上,隻覺得一陣心潮澎湃。
年三十這天一大早,柳府的鞭炮就劈裏啪啦地放了起來,引得遠近的小孩都來看。大門上貼了大紅的對聯,上聯寫道“爆竹兩三聲,人間易歲”,下聯是“梅花四五點,天下皆春”,橫批是“德慶有餘”。門口掛起了大紅燈籠。一派喜氣。府裏上下都穿紅掛綠,高高興興,進進出出。
三十晚上下起了鵝毛大雪,府裏各處都團團圓圓,熱熱鬧鬧地吃著年夜飯。員外一家,老爺夫人,少爺少奶奶,小姐圍坐一桌,開懷暢飲,談天說地。小姐心不在焉,想著薛仁貴,不知他吃飯沒有,冷不冷,想著想著又覺得自己可笑。到了子時,新舊交替,少爺命人點起爆竹煙花,霎時間炮聲震耳,五顏六色的煙花在空中綻放。人人都興高采烈,拍著手,笑著,跳著,指點著。小姐捂著耳朵,私下裏看,並不見薛仁貴,輕輕歎氣,原先的笑容也收了起來。放完爆竹,人們有的就回屋睡了,有的湊在一起守歲,夫人見小姐悶悶不樂,就讓她先回繡樓歇息。老爺很高興,也沒有理會,跟夫人,兒子兒媳聊天守歲,半夜困了就自己睡了。
小姐回去,隻見繡樓一片漆黑。小丫鬟叫道:“呀,沒有蠟燭了!我去拿一支,小姐,您先上去。”小姐點頭答應,摸著黑進了房間,見小丫鬟沒有上來,就又把後窗打開想道:“這樣冷的天,可別凍壞了。”便回身去翻箱子,找件氈布,哪知道錯把自己的大紅棉袍拽了出來。隻聽見樓梯上一陣腳步聲,小姐臉一下子紅了,心撲通撲通直跳,急忙從窗戶扔了出去,正掛在窩棚的門架子上。小姐剛關上窗戶,小丫鬟捧著蠟燭推門進來,屋子裏頓時亮了起來。小姐穩穩心神,笑道:“你回來了?”丫鬟道:“小姐,不早了。您先歇息吧。”小姐又向窗戶看看,才滿心歡喜地睡下。
淩晨時候,薛仁貴凍醒了,索性下床,忽然看見掛著一件衣裳,拿下來,自語道:“一定是哥哥嫂子來看過我了。這件棉袍太及時了。”說著脫下舊皮襖,穿在裏麵,又套上外麵的舊皮襖,這下可就暖和多了。薛仁貴伸個懶腰,走到院子裏。見昨晚的大雪已經停了,地上積雪足有一尺厚,爆竹滿地都是,便拿起笤帚,掃起院子來。這時員外剛剛睡醒,出來看看雪景,看見薛仁貴正在掃地,心想:“不錯,這小子還算勤快。”於是不滿意也沒了,臉上也有了笑容。他剛轉身要走,薛仁貴掃了一半,轉過身來抬手擦汗,領口處鬆開一片。員外一下就愣了,笑容也沒了,一臉驚疑地盯著他看。薛仁貴見此情形,莫名其妙地往自己身上看。一看棉袍露了出來,忙把外衣拉起來罩上,衝員外一笑,心想:“嫂子一定是圖喜氣。可是這件紅衣裳也太女子氣了。”員外看罷眉頭皺了起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甩袖子,氣呼呼地回房去了。
員外一進屋裏,氣得直砸桌子。夫人問:“老爺,你這是怎麼了?”員外瞪眼道:“怎麼了?你的好閨女!”夫人莫名其妙:“我閨女怎麼了?又漂亮又孝順,真是天女下凡也不如。”夫人越說越得意,老爺一拍桌子:“行啦!還美呐?我的老臉都快給她丟盡了!”夫人生氣了:“怎麼了?發什麼羊角風啊?”“你那好閨女跟一個傭工勾勾搭搭,你還美呐?那天我親眼見她在月亮門那兒看那小子練武!”“自己家裏,孩子路過看見了,有什麼不對?”“好,那不算。我剛才親眼看見那小子穿著她的棉袍!這又怎麼講?”夫人白了他一眼:“你看清楚了沒有?再者,就不興是他偷的?”老爺氣得直跺腳:“胡說!我能不看清楚嗎?那料子是從遼東販運的,閨女一件,媳婦一件,咱們這兒沒有第三份!那小子還衝我笑,要是偷的他還能衝我樂?”夫人頓時沒話說了,皺眉想道:“你怎麼知道是銀環的,不是媳婦的?咱姑娘一向穩當,說不定是翠花跟那小子勾搭呢。”老爺一聽有理,於是坐下來道:“來呀。去,叫少奶奶把她的棉袍抱來我看。”小丫鬟答應一聲出去了。夫人見他如此認真,也生氣了,索性坐在一旁等著。兩人都麵色如水,一言不發。
少奶奶一聽就不樂意了,對少爺道:“看見了吧,玉林。我十六歲嫁進你家,都四年了吧?你家老爺子,老太太就是不拿我當一家人!”少爺也很奇怪,但是說道:“你胡說什麼呢?讓你去你就去唄。哪兒那麼多廢話!”少奶奶火了:“怎麼著?你也欺負我?我知道,就是給了我件衣裳,現在舍不得了,要回去好給你妹子!”少爺不耐煩道:“想那麼多幹嗎?給了你的能要回去嗎?你先看看去,成不?”少奶奶瞪著杏眼,咬著嘴唇,氣哼哼地邊走邊罵:“你個沒出息的。”少爺道:“棉襖!”少奶奶回頭一瞪他:“我偏不拿。”一摔門走了。少爺沒辦法,隻好自己找。
少奶奶一進上房,很不滿意地施禮道:“爹娘萬福。”夫人一看她沒拿棉袍,衝老爺遞個眼色。老爺沉著臉問:“棉襖呢?”少奶奶滿不在乎:“丟了。”老爺一拍桌子,喝道:“丟哪兒了?丟給誰了?”少奶奶嚇了一跳:“爹,不就一件棉襖嗎?您生什麼氣呀。”夫人也生氣了,指著她道:“你,你,翠花呀,你怎麼能幹出這種事?你對得起我們老人嗎?對得起玉林嗎?”這會兒,少爺抱著棉襖進來:“爹娘,別生氣,棉襖在這裏,是她不對。”老爺夫人大吃一驚,互相看看。少奶奶大哭起來:“我不活了!什麼罪過也是我犯的!好好地過年也有罪啊!”少爺喝道:“別哭!大過年的,你號喪呐?”又對父母道:“您二老別生氣,棉襖給您了。”老爺擺手道:“你們先回去。”少奶奶哭著跑回去,進門就哭天搶地,抹脖子上吊,少爺又勸又攔,折騰地雞飛狗跳。
老爺一拽夫人:“走!看看那個!”剛到繡樓門口,夫人攔住他說:“先別著急,我進去問,別嚇著孩子。”老爺不耐煩地往上就走,夫人緊追,到了門口,夫人搶先一步進去,回手把門閂上。老爺生氣得直拍:“開門!開門!”小姐剛剛梳洗完,正要下樓給父母兄嫂拜年。夫人衝外頭喊道:“你別急,我問!”老爺喊得嗓子都幹了,裏頭就是不開,隻得住了口,背著手直轉。夫人聽外邊安靜了,才笑嘻嘻地問:“銀環,起來了?”小姐道:“母親,您怎麼還叫我小名啊?”夫人看著女兒頭上梳著仙人球的發髻,紮著珠翠花環,帶著明珠的耳環,身上穿的是……老爺緩過點來,接著催促:“快問!”夫人這才拉著小姐的手問:“丫頭啊,你那件棉襖呢?拿出來穿上呀。”小姐正納悶地看著外麵,說:“在箱子裏啊,我這就拿來。”小丫鬟打開箱子,小姐過來剛要翻,猛地看見那塊氈布還在,失聲驚叫:“怎麼……還在?那……”昨天扔下去的是什麼?小姐著急得冷汗直冒。老爺聽見裏麵翻箱倒櫃,可是這麼多會沒有聲音,氣得一腳踹開房門,喝道:“別找了!我就知道是你幹的好事!”小姐眼淚直流,慢慢地站起來。老爺氣瘋了:“好你個不守婦道,敗壞我的家風!高有房梁矮有井,硬有刀子軟有繩,你隨便!”一甩袖子,氣呼呼地走出門去。小姐又委屈又傷心,撲在床上哭道:“我死!我死!”夫人急了,一把抱住,哭道:“丫頭,你可不能啊!那個老糊塗,你可不能往心裏去啊!”小丫鬟莫名其妙,陪在她們身邊,自己鼻子一酸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