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江之死(2 / 3)

昏迷在地上的人呻吟了一聲。丹菲低頭掃了一眼,雙目倏然瞪大,失聲叫起來。

“段寧江?”

這正是男裝打扮的段寧江。她的情況糟糕到讓丹菲一時不敢認她。黑色衣服已經被血浸透,嬌小的身軀上,遍布刀槍之傷。她麵色發青,氣息微弱,隨時都有可能咽氣。

幾日前才見過的故人,今日就已垂死之態出現在眼前,讓丹菲最直觀、最深切地意識到,他們確實是戰敗了。

丹菲急忙將段寧江背到火爐邊,一邊查看她的傷,一邊問:“這是段將軍之女,你們怎麼遇到她的?”

那男子道:“我們遇到她時,正有幾個人追著要殺她。小娘子呼救。我們聽是女子,就殺了那幾個追兵,將她帶上山來了。”

看來是城破之際,段義雲盡力將妹子送出城。可惜突厥兵追殺不放,段寧江還是身受重傷。段寧江身上少說有七、八處上,幾處都深可見骨,血流不止。丹菲給她上藥包紮,可鮮血很快浸透了布條。

“怕是……不行了……她是你的友人吧?”給丹菲幫忙的婦人歎了一聲,起身離去。

丹菲手足冰冷,心中也明白。

實在是……傷得太重了。

突厥兵為何要追殺一個女孩?就算是知道她是段將軍之女,也沒必要花精力非置她於死地不可呀?

段義雲呢?他可是真在保衛城中百姓?那劉家人和阿娘是否能躲過這一劫?

有人碰了碰她的手指。

丹菲驚訝低頭,就見段寧江睜著渙散的雙眼。

“阿江……”丹菲強忍著眼淚,握住段寧江冰冷的手,“你沒事了。這裏很安全……”

段寧江吃力地張開唇,“阿音……衛佳音……”

丹菲搖了搖頭,“我們沒有見到她。”

段寧江吃力地搖了搖頭,“我本和她一起逃出城。有追兵緊追著我,她怕是被嚇著了……我們本已經藏了起來,她卻奪了馬跑走,又把追兵引來了……”

丹菲頓時嗤笑,“什麼嚇著了?分明是見你被追殺,她怕被牽連,丟下你自己跑了吧?她跑就跑了,卻還連累你暴露,擺明了絲毫都沒有考慮你的處境。”

段寧江苦笑,“你總是這般犀利。”

“衛佳音此人品性,我還不了解?”丹菲冷笑,“若有她救你,你也不會傷成這樣。我看沒準她還是故意將你暴露的!”

段寧江沉默著,神色黯淡,想必心中也有數。

“我和她也不過同窗一場。她自顧逃命去了也好……沒想到最後,是由你來送我一程。”

“你別胡思亂想。”丹菲歎氣,“城中情況如何了?”

段寧江閉上眼,眼角兩道水痕,“父親他,在城牆上中箭,箭上有毒,送下來的時候就已經不行了……”

丹菲沉痛地閉目片刻。

段寧江繼續道:“我阿兄……他拚死突圍,率領親兵殺出一條血路,以供城中百姓逃生。我最後見他,他已被突厥軍團團圍住,也不知道如今怎樣了。”

丹菲渾身好一陣顫栗,爬起來,又坐下來,反複幾次。淚水順著臉頰滑落,她自己卻沒直覺,雙目裏燃燒著憤怒與悲痛的火光。

段寧江喘了一陣氣,道:“阿菲,我時間不多了。你附耳過來,我有話和你說。”

丹菲見她語氣不對,強製鎮定下來。段寧江素來高傲,但是品行端方,也是個有見地、有膽識的女子。丹菲雖然一直不喜歡她,但此刻也不由欣賞佩服她的堅毅和豁達。

並不是每一個十五歲的少女都能如此從容麵對生死。

角落裏沒有旁人,丹菲挨著段寧江側躺下。

段寧江深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追殺我的,不是突厥兵,是上洛王派來的刺客。”

此話不啻一道雷打在丹菲頭頂。她又震驚,又不解。上洛王韋溫乃是韋皇後的從兄,位高權重,又遠在長安,怎麼會和沙鳴扯上關係?

“他為何要殺你?”

一抹怒意浮現,段寧江咬牙切齒道:“韋溫私開鐵礦,鑄造兵器,甚至還私下偷偷販賣給突厥!父親察覺此事,本欲上書奏明聖上。不料有人通風報信,韋溫知道了,便多次威脅恐嚇父親,要他將搜集的證據交出來!今日城破前,父親就察覺不妙,讓我帶著那份證據突圍出城,去長安告發韋溫!”

段寧江一口氣說到此,激動得咳起來,血沫噴出。丹菲急忙給她擦拭。

段寧江順過了氣,狠狠道:“若無韋溫賣兵器於突厥,今日的仗未必會敗。韋溫派人追殺我,就是為了滅口。此獠實當千刀萬剮不足惜。我段家滿門,全沙鳴百姓,都會變作厲鬼,日日夜夜纏著,拖他進那修羅地獄,油煎火烤,絞肉磨骨,永世不得超生!”

說罷,耗盡了力氣,倒在榻上,淚水長流,過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她如今一直發著高熱,身體已是極度虛弱,激動了一番,便免不了喘氣輕咳。

丹菲緊緊握著她的手,良久無語。

段寧江看向丹菲,雙眼裏映著火光,皚皚生輝,“當初圍城,大哥準備突圍去求援之前,曾同我提到你。”

丹菲一怔,以為自己聽錯了。

段寧江道:“不知怎麼,他曾打聽到你不在城中。他那時就說,依你的本事,定能化危為安。”

丹菲心跳如鼓,啞聲道:“段郎太看得起我了,實在慚愧。他……”

她想多讚美段義雲幾句,可那些詞語都似帶著荊條一般,說出來,就要抽得她遍體鱗傷,疼痛難忍。

段義雲就像是她小時候沒有吃到的那塊糖,永遠都那麼甜蜜,可想起的時候,也會引動遺憾傷心的淚水。

段寧江氣息已十分微弱,女孩原本豐潤的麵頰凹陷,眼底泛著死一般的青灰,印堂黯淡,卻是一副油盡燈枯之像。

丹菲握著段寧江綿軟無力的手,忽然有種物傷其類的悲涼。

她記憶最深的,是段寧江在女學裏錦衣華服、高貴矜持模樣。刺史之女,乃是沙鳴一地身份最尊貴的女子,又青春貌美,怎麼不驕傲?

記得她一顰一笑都很是講究,時刻謹慎自持,生怕損了自己名門貴女的身份。如此的精燴細食地養著,奴婢環侍地長著,尊榮金貴地嗬護著,才養出這麼一位端莊嬌貴的華族閨秀,最後卻是要這般潦倒狼狽地死在古廟茅席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