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江之死(3 / 3)

這怎能不叫人嗟歎?

恍惚中,手中冰涼的手掌將她反握住。丹菲回過神,對上段寧江一雙清醒的眼睛。

段寧江蒼白的臉上騰著兩片不正常的紅暈,精神卻是極好。丹菲看著,心猛地一沉,知道她這是回光返照。

她腦子頓時有些亂,一下想到昔日幾個女孩在女學裏無聊鬥嘴的片段,又想到段義雲朝她淺淺微笑的麵孔,不知道說什麼的好。

段寧江倒是很淡然從容,笑了笑道:“平日在女學裏,我總有些瞧不起你。沒想最後,卻是要勞煩你一回。很是慚愧。”

丹菲也苦笑,道:“那都不過是些小孩子的癡鬧玩耍罷了,如今國破家亡,那些芥蒂反而不值得一提。我們同窗一場,你有什麼事,盡可囑托我。我盡力而為。”

段寧江緩緩點了點頭,道:“原本怨恨老天,教我命薄如斯。可人生最後這一日能遇到你,卻又是我的好運。我已是不行了,卻有你,也隻有你,能幫我完成這個事。隻是此事責任巨大,又充滿艱難險阻……怕你有個萬一,倒是我拖累你了。你……可願意?”

丹菲皺眉,心裏已經隱隱估計出了幾分。段寧江所放心不下的,自然是上洛王韋溫之事了。

“你就這麼信任我?”丹菲苦笑,“不怕我轉頭就拿著這些東西去投奔韋溫,換取榮華富貴?”

段寧江堅定地搖了搖頭,深深凝視著丹菲,道:“你不會。你有俠義之氣,巾幗之風,斷不會作出此賣之舉!況且……況且,為送這份東西出城,我阿兄可是送了命的!你,忍心讓他白死麼?”

丹菲靜默,緊抿著唇,雙目幽深地盯著段寧江。

段寧江卻是知道,她被說動了。這個賭沒有壓錯。

丹菲神色肅然中,卻有些掩飾不住的哀傷。這教段寧江想起,段義雲偶爾來女學接妹子放學時,丹菲望著他時,露出來的那種儒慕景仰的神色。段寧江當初還暗自譏笑過這曹丹菲真是癡心妄想。沒想現下,她卻要利用這感情,來求丹菲出手援助。

良久,丹菲才低聲道:“你要我如何辦?”

段寧江把一枚核桃大的玉牌交給丹菲,“這是我祖父在我出生時送我的玉牌,家中親人都認得。勞煩你將我的骨灰送到我姑母的婆家崔家,他們會替我安排後世。”

“父親在事發之前就先行將那些證據送往了長安。”段寧江又道,“我本有一個空心鐲子,花紋和這玉牌是一樣的,裏麵有一封我父親的親筆信。憑借這封信,去長安尋我乳母朱氏,可取一個包裹。包裹裏乃是一批陳茶,那份證據就藏其中。”

丹菲看著她光禿禿的手腕。

“鐲子……被衛佳音逃走的時候奪去了……”段寧江苦笑,“所以,你若有機會再見到衛佳音,盡量將那鐲子奪回來。然後將它交給一個人。”

“誰?”

段寧江道:“我有個表兄,喚作崔景鈺。你們兩人見過的。”

“崔景鈺?”丹菲十分意外,語氣相當嫌棄,“圍城那日我見過他。他當時在殺敵……好吧,算上這一出,他倒不算太紈絝。”

段寧江苦笑,“我這表兄心高氣傲,人卻不壞。他若有冒犯你之處,我替他賠個不是。”

丹菲哪裏好意思讓個將死之人賠禮道歉,忙道:“不過一點口角,當不得什麼。你要我把信交給他?他人在何處?”

“我同他一起突圍出城的,無奈兵荒馬亂,把我們衝散了。不過我們有過約定,若是失散,他會在原州泰安樓等我。他雖然有些清高孤傲,可為人品端方,值得信任。你替我對他說,他答應送我的昆侖奴……我怕是……見不到了……”

這話含著無限不舍與寥落。丹菲無語,段寧江自己則終於落下淚來。

“你放心。”丹菲堅定道,“我既然已答應了你,便會一定做到!”

“我信你。”段寧江氣息漸弱,抓著丹菲的手不放,道,“我阿兄……很是欣賞你的……隻可惜……可惜……”

丹菲見她眼神開始渙散,暗叫一聲不好,忙道:“你且堅持住!”

段寧江蒼白的臉上浮起淡雅笑意,道:“我能交代的……都已經說完了……”

“段寧江!”丹菲低聲呼道。

段寧江目光投降虛空,那抹笑意愈發甜美,枯黃憔悴的麵孔霎時迸發出晶瑩的光彩。

“耶耶說……待過完年……就帶我回長安……表兄……”

段寧江聲音漸漸弱下去,眼中的光芒好似被風吹滅的燭火,霎那之後,一切就回歸沉寂。

丹菲在段寧江遺體邊靜靜地坐了半晌,淚水垂落,打濕了衣襟。

方丈走了過來,低聲道:“這位女施主已然脫離苦海,往生而去了。施主還請節哀。”

“她還這麼年輕……”丹菲哽咽,感到一股無力的悲哀。

寒冬臘月,凍土堅硬,並不好埋葬段寧江。於是眾人撿了柴火,將段寧江遺體燒了,骨灰裝在罐子裏,暫時寄放在寺廟中。方丈領著小沙彌們給段寧江做了一場小法事,將她超度。

丹菲就著燭光,給段寧江刻了一個牌位。

“你放心。同窗一場,我一定會完成你的心願的。”

做完這一切,已是深夜。

丹菲狠狠抹了一把臉,站了起來。她身形筆直,目光鋒利地掃過眾人,眼眸中燃燒著冰冷的火焰。

“我這就下山,進城救我娘。你們誰要與我同行?”

“施主不可衝動。”方丈急忙道,“如今突厥人正在城中燒殺,你此刻下去,不是羊入虎口?再說此時月黑風高,行路艱難,你萬一遇上猛獸可怎麼辦?”

“家母正被困城中,我怎麼可以坐視不管?夜間防守最弱,我才可以尋機會潛入城中。”丹菲將弓箭背好,把彎刀和匕首牢牢係在腰上,“家國危難之際,我縱使不能殺敵報國,也當奮力營救親人!”

方丈見她心意已決,知她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隻得無奈搖頭。

廟中其他人也有不少有親人被困城中,可是眾人懼怕突厥人,覺得與其現在送上門給突厥人屠戮,還未必救得了親人,不如等過幾日突厥搶夠了離去,再進城給親人收屍。

丹菲見無一人響應跟隨,也毫不在意,隻朝方丈行了個禮,推開廟門。清瘦敏捷的身影眨眼就消失在了風雪之中。

方丈一聲“阿彌陀佛”隨著寒風,送了丹菲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