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麵土坯壘間房,三塊木板鋪張床。

兩口米缸空蕩蕩,一根繩子掛破裳。

水庫把我們的地浸了之後,我們這裏的地很少。當時政府給我們吃統銷糧,給我們發糧票。“糧食靠統銷,錢物靠救濟”,日子還勉強能過得去。但是,後來把我們的統銷糧取消了,這怎麼行呢,你讓我們村的人吃什麼啊。我們每天喝稀粥,吃薯幹,挖野菜。這樣的窮日子沒法過下去了。唯一的辦法,就是向上訪。我先到鎮裏上訪。不管怎麼樣,我先一層一級地來。

石角鎮大部分人都是移民,我們移民那點事,誰不知曉。到鎮上是我自己一個人去的。我和鎮長談話,說明情況。鎮長分給了我一袋米,讓我先回去。

一袋米能吃多久呢。沒幾天工夫,米又見底了。怎麼辦呢,還得上訪啊。這一次,我帶上了村裏的人,一起去廉江縣,找縣政府。當時還沒有信訪辦。我們幾個人從縣政府的大門,想進去找縣長,門衛把我人攔住了。

我對門衛說,我們要找縣長。門衛說,縣長不在家。我們哪裏信,還是想往裏衝。結果,被門衛死死攔住。我們就和門衛爭吵起來。正在這時,有一輛小轎車正準備往裏進,看到我們在這裏鬧,就停下來,問什麼事。

轎車裏下來一個人,我一看就知道是當官的。此人對我們說:“我是縣委副書記李炎,有什麼事請派代表進來說。”村裏人就選我做代表。那時,我沒想到我這個平頭百姓,還能見到縣委副書記。我就跟著李炎,進了他的辦公室。我就把我們木馬村目前的困難和處境,跟這位李書記說。李書記一邊給我倒茶,一邊聽我說。聽後,李書記說:“你們水庫移民的難處,我是知道的。你們為國家建設作出了犧牲。黨和人民不會忘記你們的。”

最後,李副書記打電話,叫來秘書。然後寫了一張條,交給秘書。並對秘書說:“帶這位老鄉去吃飯,還有門口的人一起去。”

秘書帶著我們村的人,去縣城的一個飯店,一共兩桌人。桌上除了有白米飯外,還有一大盆紅燒肉。我們村的人,好久沒聞到肉香了。狼吞虎咽,風卷殘雲。總算吃了一頓飽飯。最後,秘書拿出1000斤糧票對我說:“這是李副書記讓我交給你們的。你們先回去吧。”

就這樣,我們這一次上訪吃了一頓飽飯,得了1000斤糧票。

但是,這1000斤糧票也維持不了多長時間。沒過多長時間,我們木馬村的人,家裏又沒米了。怎麼辦呢,想來想去,還是老規矩,上訪。這一次,我們全村的人一起出動。我們徒步來到了河唇火車站。火車來了,車站的人不讓我們進。我們人多勢眾,把列車員拉到一邊。就這樣,我們強行上了火車。我們去哪裏呢,不知道。這趟火車是開往廣州的。那就去省城吧。

到了廣州後,我們這一村的人,尋找省政府。為了找到省政府,我們用了一天的時間。找到省政府之後,門衛再次把我們攔住,不讓進。我們全村的人,就圍坐在省政府的門前。

我們的穿著與舉止,一看就是從農村來的。城裏有很多人圍過來,有的打聽發生了什麼事。我就不厭其煩地說:“我們找政府要糧食。我們沒田沒地,快要餓死了。”這時,省政府的門前,聚集的人越來越多。我知道這樣做不好。可是我是個農民,國家把我的土地淹了,我現在沒飯吃,我不找你找誰呢。如果不修那個水庫,我們過的是天堂一般的日子。但是現在,你總得讓我們活下去吧。全村幾百口人,總不能全部餓死吧。

說實話,我們也不想上訪。我們坐在省政府的門前,那麼多的人圍著看著,他們像看稀奇一樣盯著我們,你以為我們心裏就好受嗎?那種丟人現眼的事,現在我都不敢去回想。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

這一次上訪,我們在省政府拿到了5000斤糧票。

這5000斤糧票,總有吃完的時候。就這樣,我們木馬村進入了一個怪圈。沒糧吃了,就出去上訪。討點糧票回來,維持一段時間。吃完了,再去上訪。上訪的次數多了,從省、地、縣各級政府,都知道了我的名字。我的“上訪專業戶”的外號,就是這麼來的。從此,各級政府都知道了廉江有個石角鎮,石角鎮有貧困村木馬村,木馬村裏有個“上訪專業戶”羅兆傑。

當然,還有我們村的羅明全。1966年,羅明全出任木馬大隊黨支部書記,也是當時的帶頭上訪者之一。不奇怪,那時候當幹部,主要任務就是上訪,為民請命——設法搞點兒返銷糧,以解決村民一日三餐的問題。

這樣無止無休的上訪日子,我早就厭倦了。我心裏也知道,這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辦法。政府給我們糧票,隻是臨時救急之用。唯一的辦法,是從根本上解決木馬村的問題。我心裏很著急,沒日沒夜地在木馬村的山地裏轉,我想早日改變這種靠上訪過日子的局麵。

我因為上訪,很多人都知道我了。我走到哪裏,人家都會對著我指指點點。你以為加在我頭上的“上訪專業戶”的帽子,就那麼好戴嗎?那是我一生的恥辱,說上訪是好聽的了,言下之意是什麼?是好吃懶做,是惹是生非,是刁民,是無賴,是潑皮!

每當有些人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我,我就想對他們大聲喊,我不是好吃懶做!我不是無賴不是潑皮!事實最終證明了一切,事實證明我有一雙勤勞的手,2000年,我當上了廣東省勞動模範。

四 湛江紅

廉江石角鎮木馬村的貧困,以及過度頻繁的上訪,引起黨和政府的高度關注,並著手解決木馬村的貧困問題。為了徹底改變木馬村的貧困狀況,大約從1985年開始,各級政府派出工作人員來到了木馬村掛職,對木馬村所麵臨的困難進行會診。第一個來到木馬村的幹部,是石角鎮的幹部李家軍(現為石角鎮黨委書記)。

我見到石角鎮的李家軍書記,是在來石角鎮的當天晚上。李書記請我吃飯。他就坐在我的左邊。李書記很熱情,不停地要我吃菜,要我多嚐嚐石角鎮的魚。我問他:“石角鎮的移民村莊,哪裏最值得去采訪?”李家軍說:“去木馬村吧,一個窮得叮當響的小村,現在成為我們石角鎮的致富榜樣,並且誕生過省勞模。石角村的變化,可以給我們很多啟示。”

李家軍講述(根據錄音整理):

下海上山問漁樵,欲知民情搞民調。1984年,那時我還年輕,精力充沛,在石角鎮政府上班。在全國來說,那時包產到戶好幾年了,絕大多數農民已解決了溫飽問題。但是我們石角鎮的很多鄉村,村民們還麵臨饑餓的威脅。他們常常上訪,有時一個村的人整體上訪。從省裏到市裏,都知道了我們石角鎮的木馬村。那是個上訪的專業村。當時的鎮黨委安排我去木馬村調研。就這樣,我與木馬村結下了不解之緣。

其實很明顯,木馬村的貧困的根本問題,是土地少。我們石角鎮,本來就是後靠的移民點,六山三水一分田。改革開放以前,群眾長期過著“糧食靠統銷,錢物靠救濟”的生活。村中曾流行一句順口溜:

木馬村,木馬村,吃了上頓沒下頓;

老鼠進村繞著走,公雞無力不打鳴。

意思是說,木馬村沒有糧食,就連老鼠也不願意到村裏來了。公雞也吃不飽,連打鳴的力氣也沒有了。

經過我的調查,木馬村80%的水庫移民生活在貧困線以下。雖然改革開放這麼多年,也早已實行包產到戶責任製,問題是,木馬村沒有地可分。這是木馬村貧困的根源。憑良心說,村裏的老百姓淳樸善良,隻要有地,他們就能自給自足,安心生活。

1985年5月,我作為鎮政府的一名普通幹部,再次來到了木馬村。這次來,我就不走了,住在村民羅兆傑家裏。那時候,這種下基層的工作方法,叫“三同”:同吃、同住、同勞動。

作為農村的基層幹部,“三同”工作方法,行之有效。經過我的調查,當時木馬村的基本狀況是:木馬村三麵臨水,一麵靠山,人均水田不足0.1畝,移民的年人均收入不足300元。

這是一組令人揪心的數字。我與羅兆傑徹夜長談。這樣一個偏僻的、被人視為“窮山惡水”的地方,靠什麼去發展,又如何去發展?

首先是土地問題。我和羅兆傑商量,在村裏率先去開墾荒山荒坡,增加土地麵積。我的想法,得到了羅兆傑的讚同。隻要土地問題解決了,一切都會改變。但是,開墾荒山的事,不能就靠我們兩個啊,必須全村人齊心協力才行。於是,我把木馬村的人都召集起來,和大家一起探討木馬村貧窮的原因。

最後,大家一致認為,地少人多,是木馬村貧困的根本原因,而不是木馬村的人懶。我說,外麵的傳聞,都說我們木馬村的人遊手好閑,動不動就上訪,我們現在要別人改變這種看法,就必須拿出實際行動,我們做一番事讓外麵的人看看,我們木馬村的人不是遊手好閑,我們也不笨,我們有勤勞的雙手。

這是一次讓我記憶猶新的全體木馬村村民大會。因為這次大會之後,整個木馬村開始了前所未有的天翻地覆的變化。在村委會上,村民一致同意開發荒山野嶺。除此之外,木馬村沒有別的活路。那些未開墾的荒山,按照木馬村各戶人口多少進行承包。

木馬村開發荒山野嶺的報告,很快得到了石角鎮政府的批複,同意木馬村開發荒山,承包土地。

石角鎮政府立即在木馬村貼出同意開發荒山的公告。鎮上還製訂出承包荒山的優惠條款:凡屬本村山頭,麵積不限,要多少給多少,每畝每年隻收費5元,而且三年後才開始收取。這是木馬村多少年來都未曾見過的大事。公告貼出的那一天,全村人都在議論,他們被饑餓折磨的臉上,終於有了笑容。木馬村開始活了。

1985年冬的一天,木馬大隊部特地煮好了一大鍋幹飯,等著各戶村民前來統一用餐,然後一齊上山劃地,好讓家家戶戶耕山開荒。由於沒有經驗,多數人不敢多要,一般隻要個七八畝。而羅兆傑卻是膽大心細,他首先報名,搶包了30畝荒山。

1985年冬天,羅兆傑租來了一台推土機,開進山嶺,打響了木馬村開山種果的第一炮。

二十五年前的開山放炮聲、推土機隆隆的轟鳴聲,早已化作一縷煙塵,成為木馬村遙遠的記憶。當時誰也沒有想到木馬村以後到底會變成什麼樣子。但木馬村人堅信“窮則思變”這條法則沒有錯。1985年冬天的木馬村一直在忙碌。他們把多少年來積蓄的對貧窮的憤怒、不滿與不斷上訪時所受到的歧視與艱難,憋成了一股強大的動力,木馬村人一整個冬天都在荒山上開墾。幾座山頭已被填平,木馬村人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大片土地。

土地有了,新的問題出現了。這片新開墾的土地上,種什麼?水稻肯定是不行了,沒有水,無法灌溉。當時,木馬村形成了兩種意見。一種是栽種紅橙。紅橙是廉江地區的著名水果,這裏的地理氣候,都適合於種植紅橙。但是,種紅橙需要比較高的經驗技術。這對木馬村來說,是個難題。那麼,種荔枝呢,這個想法,得到了全村人的強烈反對。

原來,很多年前,村裏就有人在一些坡耕地種上了荔枝。奇怪的是,荔枝樹十多年了,都沒有結一個果。說種荔枝,個個都搖頭。村民們不相信荔枝會兩三年就結果,誰也不信。因為村頭的那些荔枝樹還在,一個果也不結。

當時在木馬村掛職的石角鎮幹部李家軍,也在為這事納悶。你說種荔枝,那麼多樹,十多年不結果,如鐵的事實擺在麵前,怎麼辦?他決定去找谘詢專家,尋找荔枝不結果的確切原因。

李家軍到了廉江,又到了湛江,詢問了很多農業專家,最後得出一致的結論:不結果的那種荔枝,是野荔枝。現在,荔枝苗有很多優良品種,而且現在有專家指導,種荔枝,沒問題。

李家軍帶著羅兆傑跑到廉江找資金,找種苗。

李家軍回到了木馬村。他把自己向專家請教的經過,和村民們說了。本以為村民們會同意種荔枝的,卻沒想到,大家心裏還是沒有底。因為一旦把錢全部投下去,如果真的出現無法掛果的現象,那豈不是要了全村人的命嗎?

在這種情況下,李家軍決定與木馬村委會進行商量,並對荔枝苗進行優惠供應:荔枝種苗原價每株4元,在木馬村隻收5角錢。

盡管是這樣,還是沒有人願意種荔枝。最根本的原因,還是村民們對耕山種果缺乏信心。他們認為,山上土質差,幹旱瘦瘠,把荔枝種上山上去,豈不是瞎折騰。

經過村委會苦口婆心地勸說,除了少數幾戶,絕大部分村民,都不願種荔枝。

在這種情況下,李家軍與村支部書記羅明全等商量,選村中的幾戶村民,做示範。選哪幾戶呢?把木馬村的村民一戶戶排列了一下,有這麼四戶人,可以成為種植荔枝的示範戶。他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