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湖底的村莊與傳說
在禾塘嶺的山腳之下,有一座寧靜的小村莊,名字叫木馬村。木馬村依山傍水,真是一個美麗的山鄉。村裏草木豐盛,果樹成林。村舍依山勢從東北向西南方向延伸。村前,有大片的水田,可熟兩季,總麵積約有570畝。可以明顯看到,這是木馬村的主要耕作區。全村人的口糧,皆以此水田為主要來源。一條輕靈的山溪從村中流過,當地的人都叫它九洲江。九洲江從廣西陸川縣流來,一路流過,一路傳說。這是廉江市內最大的一條河流。
因為九洲江的養育,木馬村變成了米糧倉,周圍大片的山地丘陵環布小村四麵,從山上流下來的雨水、山泉,溪流淙淙,帶著天然的養料,全部流入水田,土地變得異常肥沃,稻穀年年豐收。然後,九洲江的水繼續流淌,向廉江流去。木馬村因此成為九洲江的發祥地之一,它是九洲江源頭上的一個集雨區。
有山必有坡。因為木馬村偏居一隅,少有外地的人來,故村中除擁有那一大片肥沃的水田之外,周圍還有幾千畝荒山無人料理。荒山腳下,還有數百畝旱坡地。旱坡地多隱沒於荒山之中,少有人去料理,因而灌木叢生,密林高聳,成為群鳥起落的天堂。
如此美麗的山村之中,住著一些山野村民,他們都有一個姓——羅。很久以前,羅家是個大戶家族,為避山匪東遷,隱居在這片無人知曉、少有人跡的山窪裏。這是個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羅姓家族迷戀於這方水土,再也沒有離開過木馬村。
在木馬村采訪時,我覺得這個村名很奇怪,就詢問了一些老年人,希望他們告訴我這個奇怪村名的來曆。後來,我在村中遇到了石角一中的羅老師。在他的家裏,羅老師引經據典,告訴我一個奇怪的事——
很多年前,我們不住這裏。我們全村人,都住在西麵的塘蓬圩。我們羅姓族人居住的地方,叫羅家莊。
塘蓬圩距離廉江市區43公裏,東連和寮鎮,西連長山鎮,北連廣西英橋鎮,南連石嶺鎮。鎮上有鶴地水庫移民近2萬人,少數民族近3萬人。其中,上山村有壯族、瑤族、苗族、回族、白族等16個少數民族在此雜居,上山村因此被稱為民族村。
那裏有座山,叫仙人嶂,地勢十分險要。此地人煙稀少,為兩廣交界地帶。山勢峭拔,亂石遍布,雲霞作裳。仙人嶂地處湛江市最北的邊陲山區,與廣西玉林地域毗鄰。因從山東南方眺之呈仙人端坐狀,故名。該山神奇獨特,令人歎為觀止。
這個地方,在纂於民國二十年(1931)的一部《石城縣誌》裏曾有載:“(此山)其脈自北而南,逶迤十餘裏,皆深山密林,崎嶇難進。東西兩方穀口狹隘,岩石嵯峨,尤難攀登,故匪徒踞之,有負隅之勢,且毗連廣西,尤易出沒,誠本區之要害也。”
那座叫仙人嶂的山上,有洞,名仙人洞。洞深數百米,內有石床、石桌、石椅、石屏風,一應俱齊,舊時,曾有悍匪溫德一,在此駐紮,此即其大本營,住百號人。
溫德一盤踞山上,為害一方。民間流傳有許多相關故事。其中,對我們羅家莊一次次侵擾,一次次的襲擊,已讓我們這個家族苦不堪言。那個匪幫不就是100多人嗎?我們整個羅家莊的男性,加起來也有200多人。族長就商量著,想和匪幫幹一場。
沒有料到的是,對於族長的想法,在村中形成了兩個意見:一個是痛快地幹一場;一個是徙移,離開塘蓬圩。最後的決定,將由族長宣布。
但是,族長第二天就病了,臥床不起。這可急壞了族人,請來遠近的郎中,都不知道族長得了什麼怪病,束手無策。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族長第三天痊愈了,就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但是,族長一言不發,族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全村的人都圍過來,他們都想知道,族長到底怎麼了。
族長拄著拐杖,望著大夥,隻說了一個字:“遷!”然後,他用拐杖指了指東方,漸漸倒下身去,再也沒有醒來。
沒有人敢違背族長的意願。很快將村裏的一切家當裝上車,按照族長指定的方向,往東遷移。最後,來到了現在這個地方,安營紮寨。那天下午,大家正要啟程,忽然發現,領頭的一匹棗紅馬不見了。大夥分散開,四處找。走了很遠的地方,遇見一位采藥的村民,就問他,是否看見一匹棗紅馬從此路過?
那個采藥的村民說:“沒見過什麼棗紅馬。但是,倒看見一個老頭,騎著一匹木馬走了。”
族人把族長的畫像給村民看,問他是不是這個老頭。
采藥的村民說:“沒錯,就是他。騎著一匹白色的木馬。”
族人問:“木馬?你不覺得奇怪嗎?”
采藥的村民:“是啊,我也覺得奇怪。可又一想,說不定那是個什麼新鮮玩意呢,就沒去追問。”
族人告訴他,那個老頭,已經死了幾天了。
采藥的村民一聽,嚇得渾身一哆嗦,麵無血色。
族人把這事告訴大家後,都知道棗紅馬不見,是族長冥冥中的安排,就在此定居了。而且,此地山水秀美,人煙稀少,仿若世外桃源,真是個好地方。從此,族裏人就稱此地為木馬村。
美麗的木馬村養育著羅姓家族。這裏漫山遍野都是野果。什麼稔子、山芒、烏梢、山蕉、江酒醉子、鹽梅等,多達幾十種。尤其是稔子,蔥翠迷人。山稔一山接一山,無邊無際,也不知生長了多少年月,有的高達2米多,枝葉繁茂,密不穿人。四五月份,山稔花盛開,變成花山花海。人在花中走,醉在美豔間。到了8月,稔子果熟了,滿山都是紫色的甜稔子,任由摘食。
在木馬村這片自由天地裏,羅姓家族一直過著簡樸而快樂的日子。他們憑著甘美的山泉和良田,在此落地生根,拓荒繁衍,迎來朝霞,又送走夕陽。
新中國成立之後,中國農村開始進入了互助合作化時代。那時,木馬村的人口並不多,全村不到400口,人均水田麵積超過1畝。全村人依然以村中的水田為主要糧食來源。山腳的旱坡地,種有大量的瓜、豆、薯、芋等雜糧。社員們家家戶戶倉廩殷實,成為石角鎮一帶少有的魚米之鄉。
村中更有一個神奇之處,就是山中溪流縱橫,山泉久旱不涸,水質晶瑩剔透,口感清甜。村中皆飲此山泉,村民因飲用此泉而多長壽者。
時間到了1958年“大躍進”時期,全民煉鋼,大辦水利。人們激情滿懷,幹勁衝天。在建造鶴地水庫的時候,麵對著這浩大的工程,湛江專區動員了20萬民工上陣,出人出力,毫不計較個人得失,個個熱情高漲,奮勇當先,因此,工程進展神速,於1958年6月動工,至1959年8月便告完成。
但是,為了這項浩大的工程,粵桂兩省人民作出了巨大的犧牲,他們舍棄了美麗的家園。鶴地水庫建庫時,共淹沒、浸沒土地183900多畝,其中,耕地80667畝。
原定的移民搬遷安置水位線,定在42米高程,涉及粵桂兩省搬遷移民41182人。建庫半個世紀以來,庫區移民人口已成倍增長,據統計,庫區現有移民村莊515條,移民人口已增至11萬多。
就這樣,昔日風景優美的村莊——木馬村,成了鶴地水庫內的水浸區。木馬村的全體村民,從此有了一個新的身份——水庫移民。
木馬村的水庫移民,要比其他地方水庫移民幸運得多。因為他們並沒有背井離鄉,他們隻是向後靠,即把原來居住在山腳下的房子,搬遷到水線以上的半山腰。原來的老木馬村,則全部沉沒於湖底。村子前原來的570畝水稻田,淹了500畝。
原先擁有一片美麗肥沃的田野、被譽為世外桃源的木馬村,一下子變成了白茫茫的、煙水浩渺的世界。
二 故土難離
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木馬村的土地,基本上全被淹沒了。原先的570畝,隻剩下了70畝。這70畝地,還是在高處,如果做水田,則灌溉相當困難。當然,還有300多畝為旱坡地,但那是在山腰,無法種水稻,隻能種些薯類雜糧。人民公社化後,木馬村共有6個生產隊。土地少到什麼程度呢?一個生產隊所擁有的土地,還沒有如今庫區外一戶人家的責任田多。
地這麼少,人口沒有減少,木馬村的人怎麼辦?
還得搬遷。這是實在沒有辦法的事。國家將木馬村的人,安排到了雷州等地,讓他們遷居到那裏開荒種地。但是,在木馬村這一帶生活慣了,多數人不想離開家園。他們的祖輩、親人,都生活於木馬村,要想背井離鄉,到那個未知的地方,心裏是不忍割舍啊。
但是,木馬村的實際情況,卻又容不得這麼多人。就那點土地,怎麼夠吃呢?木馬人從來就是明白事理的人。他們顧全大局,毅然響應國家號召,前往雷州半島的中部地區雷州,開拓新的生活。
此次搬遷到雷州去的,一共有30戶人家。然而,到了雷州之後才發現,故鄉木馬村真是天堂一樣的地方。木馬村的人到了雷州,出現了對環境不適應的情況。因為雷州靠海,強烈的海風與故鄉木馬村溫柔的山風,形成了明顯的對比:海風吹得人臉上生痛,硬硬的,有海腥味,有魚腥味,尤其是臉上受不了。
木馬村的山風,有草木野花的氣息,哪像這裏的海風啊。還有,海邊的水溝裏,都是海水。大熱天的,在水裏洗一下,身上就會結一層白白的鹽末,再一流汗,很生痛。對於這樣陌生的環境,木馬人實在無法忍受了。他們在雷州居住了三個多月後,又拖家帶口,從雷州遷回了木馬村。再窮再苦,還是故土難離。
30戶木馬村人,重新回到了石角鎮的木馬村。這麼多的人口擠在木馬村裏,將僅有的一點土地都榨幹了。土地不見增長,但是人口卻是不停地膨脹。
讓木馬村人不能接受的是,他們曾經生活在一個景色宜人、豐衣足食的村莊,而現在卻過著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窮日子。原來吃大米的,現在吃薯幹。原來種水田,現在挖坡地,種苞穀,種紅薯,種白薯。米飯沒得吃,隻能喝稀粥。
整個木馬村的人,都過著這種困窘的生活。此外,困難重重的事,一樁接一樁降臨在木馬村的人身上。比如說,道路。大庫蓄水之後,整個木馬村,仿佛變成了一座孤島。這裏呢,與廣西陸川的古城鎮、茂名市化州的中垌鎮交界。如果從石角鎮來到木馬村,那麼要先經過廣西的古城鎮境內,再進入化州的中垌鎮蘭山村,最後才能進入木馬村。
木馬村的土地太少了。地少人多,這就迫使村裏人去山坡上開發新的荒地。這一開發,卻惹出了大事。
原來,與木馬村做鄰居的村莊,是茂名化州市中垌鎮蘭山村。雖然是兩個緊鄰的小村莊,卻是兩個地級市的分界線。蘭山村的人,本來對木馬村的人就很有意見。你們進出木馬村,都要從我們的村莊經過,我們的路誰來修啊?讓你從我們蘭山村走路,也就罷了,可是,我們的山地,你們怎麼來侵占了呢?
為了一塊山地,兩個村莊的人開始有了矛盾。而且,這個矛盾開始激化,兩個相鄰的村莊,竟然為這點土地開始發生衝突。
最後,兩個村莊的矛盾上報到各自的主管政府那裏,之後又層層上報。後來兩個相鄰的城市進行了調解。根據當時的特殊情況,那片有爭議的土地,分成了兩個部分。一部分屬於茂名市化州市中垌鎮蘭山辦事處陂口村委會,地名叫下木馬村。廉江石角鎮這一邊的土地,叫上木馬村,通常簡稱為木馬村。
邊界的爭議就此畫上了句號。可是,上木馬村的人仍然麵臨人多地少的困境,就是把整個下木馬村劃過來,也於事無補啊。
當時木馬村人均隻有0.3畝的水田。全村上下窮得叮當響,飯吃不飽。姑娘家好辦,找個婆家,遠走高飛。村中的小夥子就麻煩了。外村的姑娘都不願意嫁到木馬村來,所以村中有一大半的年輕人打著光棍。
麵對如此險惡的生存環境,已經把木馬村的村民逼到了無路可走的地步。如果就這樣待下去,全村人就會餓死。這時,木馬村站出來一個人,他說:“與其在這裏等死,不如到外麵走一趟吧。我們的黨和政府不會對我們不聞不問、坐視不管的。你們跟著我幹吧!”
三 上訪專業戶
在木馬村麵臨絕境的時候,村中有個年輕人站了出來。他就是後來被稱為“上訪專業戶”的羅兆傑。我采訪羅兆傑的時候,是在他自己的家門口。此時的羅兆傑,已經58歲了。個子不高,一米六零多一點吧,見來了客人,很熱情地招呼著,顯出一股幹練的樣子。他家的庭院長了很多木菠蘿樹。這是南方特有的巨型水果,大的有幾十斤重。一般人不易見到,也很少吃到。我們坐在結滿木菠蘿的樹下聊天。羅兆傑要摘木菠蘿給我們吃。我知道這水果太難侍弄,就不想給他添麻煩。我說:“我們喝茶吧,你的故事,比吃木菠蘿有味。”
羅兆傑回憶(根據錄音整理):
我今年58歲,原來在水庫裏的木馬村。現在淹水底了。後來水庫蓄水,我們整個村的人後靠,住到了現在的這個地方。那時的房子很破,都是泥磚房。泥磚房你見到過吧,現在很多地方還有。泥磚房就是用地裏的泥,加上稻草,和上水,有人踩和牛踩兩種。把泥踩熟了,就可以做磚。泥磚有專門的木模子。就是這樣簡單的泥磚房,那個時候,我們家也是建不起的。家裏六個人,父母,四兄弟,一共才住三間泥磚房。你想想,這麼多人擠在一起,是過的什麼樣的日子。當時,我們村有首順口溜是這麼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