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抽風電
1995年左右,廉江市的一個計劃生育幹部下基層檢查工作,忽然發現,石角鎮的計劃生育工作出現了嚴重的問題,超生、多生的人數急劇上升,已成失控之勢。而周圍的鄉鎮,卻是一如既往的平穩。
本來,這裏水庫移民的計生工作,好不容易才走上正軌,可石角鎮的情況,為什麼會突然如此反常呢?
那時,計生工作是各項工作中的頭等大事,是政治任務。這位來石角鎮巡視的計生幹部嚇壞了,不知哪個環節出現了問題。立即駐在石角鎮,她想把這件事調查清楚。
經過三天的調查,也沒弄清頭緒。鎮上的計生幹部見上級領導急得團團轉,又找不到原因,這才開口說話:“你也別找了,還是我來告訴你吧。”
鎮上的計生幹部輕描淡寫地說出了一番話。那位上麵來的計生幹部聽完,目瞪口呆。
鎮上的幹部說:“這都是石角鎮停電惹的禍。我們石角鎮用的是抽風電,一年365天中,每天都停電,一到晚上,漆黑一團。啥也做不成。全鎮的人,唯一可做的,就是上床睡覺。在床上做那事兒,不需要電,所以,娃兒就多了。”
這是我在廣東邊陲小鎮石角鎮采訪時,聽到的一個故事。我沒有時間去查證這個故事的真實性。但我在此聽到最多的一個話題,就是石角鎮的“抽風電”事件。
“抽風電”,這個詞不是我發明的,是石角鎮人自己說的。那麼,什麼是“抽風電”呢?
現在,廣東水庫移民大鎮——石角鎮聞名全國,聞名的原因是石角鎮十八年的停電事件。這事對石角鎮的廣大水庫移民來說,真有一種諷刺的意味——修築鶴地水庫,最初的目的,一是防洪、灌溉,二是發電。而為此作出最大犧牲的石角鎮水庫移民,自從1993年開始,便纏上了“抽風電”的噩夢,一年四季無法正常用電,家中的電器設備,如同聾子的耳朵,成了擺設。
現代社會裏麵,電與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偶爾停一兩次電,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架設線路,檢修設備,要停幾次電,民眾都能理解。畢竟,電很快就會恢複。
而石角鎮的電卻不是這樣,基本上是每天停電。
如果每天按時停電,那也就算了,那樣的話,至少大家能調整好生活,合理安排作息時間。但是不行,石角鎮停電,卻是沒有固定時間,想停就停,沒個準數,就像抽風一樣,在大家看電視最得勁、最要緊的關頭,嘿,電沒了。那一刻,大家恨不得把電視機給砸了。
如果不按時停電,也不要緊,隻要來電之後,不再停電也可以。但是也不行。石角鎮的停電,那可真是抽風電,停一下,過會兒再來電。來一會,再停一下……就這麼不停地來電、停電,停電、來電。最多的時候,一天要停電幾十次,最少也要停十幾次。這種停電方式,幾乎要讓人抓狂。
如果這樣的抽風電,停一個月、兩個月,或者停一年,再或者停兩年,那也能忍受,畢竟,兩年過後,就可以擺脫抽風電的噩夢了。但還是不行。石角鎮的移民們,一年四季用這種抽風電,整整十八年了!
十八年是個什麼概念?就是一個人生下來,從咿呀學語到他成長一個大人。如果真的有人十八年前出生於石角鎮,並一直在石角鎮成長,那麼十八年來,在抽風電的生活中成長,他們的性格、脾氣、思維,會不會因為抽風電而受到影響呢?
劉羅金(鶴地水庫移民,現居石角鎮石角隊村)講述(根據錄音整理):
我們石角鎮,每日受到停電的困擾。因為電壓不穩定,所以天天都會停電,白天停,晚上也停,一天中,停電十多次的情況經常發生,而且有時還會連續停上兩天、三天也不一定,春節也不能例外。去年回家時,我把電腦帶回去,卻無法啟動,我開始還以為是我的電腦有問題。後來才得知,原來是因為電壓太低了的緣故,也是因為這樣,我的電腦終於給搞壞了,硬盤的數據分區表找不見,整個硬盤除C盤,其他盤的內容全都沒有,我辛辛苦苦整理的所有資料就此再也沒有看見。後來用了半個月的時間,用數據恢複軟件才最終把一些資料恢複回來,但還是有很多珍貴的資料再也沒有了。
我不止一次向石角鎮供電局反映情況,但得到的答複不是這樣就是那樣的原因,始終都沒有令人滿意的回答。
宋敏敏(鶴地水庫移民,現居石角鎮)講述(根據錄音整理):
我在外打工很多年了。厭倦了找工作的辛苦與奔波。就想著自己開個小店謀生。東湊西借,好不容易籌集了一筆資金,在石角鎮的街邊租了一個鋪麵,準備開一間打字複印社。因為據我的調查,這條街上,沒有打字複印店,我開店之後,獨此一家,你說生意能不好嗎?我專門學過打字,受過職業培訓,打字的速度很快,又會排版,我在外打工的時候,就是在一家打字複印店打工的。所以打字複印店的一套程序我都會。我專門從廉江買了一整套的打字複印設備。總費用花了3萬多元。
我歡歡喜喜把店開下來。沒過多久,正在給人打字,突然停電。過了一會,又來電了,再過一會,繼續停。
我原以為,這是偶爾的停電事故,說不定明天就好了。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居然沒完沒了了,天天這樣子折騰人。你說,我的電腦能經得起這樣子用嗎?有時,客戶的普通的一點材料,幾小時就能搞定的事,有時要拖好幾天。我這個店,沒有電萬萬不行,簡直是寸步難行。別人家有發電機,可我哪有能力去買發電機呢?
我勉強支撐了半年時間,就撐不下去了。因為我無法忍受那種抽風電。那是一種讓我瘋狂的感覺。我終於被敗下陣來。我決定,賣掉設備,關掉打字店。
然而,我又想天真了。這種抽風電的地方,有誰會要這種設備呢?我就是送給人家,人家還嫌擱地方呢。居然,我的這麼多設備,什麼樣的價格,都沒人要。
你問我後來?我後來再次去了東莞打工。一直到前年,我才回到了石角鎮。
肖民峰(鶴地水庫移民,現居石角鎮潭佰營村)講述(根據錄音整理):
我是個老移民了。當年為了建鶴地水庫,我們響應號召,說搬就搬。當時也不是什麼思想覺悟高,因為領導們說,建水庫,可以防洪防旱,還可以發電。隻要能發電了,我們大家都有用不完的電,就不用點煤油燈了。
當時我們聽了很高興。想想也是,水庫就在身邊,發電房就在身邊,那一定是用不完的電。我記得,我問一個村幹部:“我們用電,還要給錢嗎?”村幹部說:“給啥錢?發電機就在我們身邊,隨便扯根線,就有用不完的電,你從早上用到晚上,也用不完。”
我們農村人就是實誠。既然幹部們都這麼說,我們還有什麼好說的,那就搬家吧。二話沒說,就搬走了,我們都在想,水庫建成之後,房子裏的電燈泡亮堂堂的,能過上那樣的日子,做什麼都值。
一直到1975年,廉江市石角鎮才開始拉電線。而本村也在(20世紀)80年代通了電,這在當時,也沒啥電器,房間裏唯一的需要電的,隻是個燈泡,有了電就能點亮。那時,雖然做不到24小時不間斷,但大家也都很知足,燈泡畢竟比煤油燈好百倍。
真正的抽風電,是從1993年開始的。那時候,我們水庫移民的生活條件,正在一步步好轉。隨著生活條件的改變,現在使用電器的人家越來越多,電器的品種也是越來越複雜。
到了(19)93年那年,這電就開始抽風了。一天到晚,不停地停電,來電,再停電。關鍵是,這個電它沒個準數。你不知道它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停。也不知道來電多長時間,停電多長時間,就這麼亂搞。我們鎮上的人,都說這電發“羊癇風”了。有時,它比發羊癇風更癲狂。例如,大白天的,沒電。一直到晚上,大家都睡覺了,這時候,它來電了。你想想,這時候要你來電做什麼?有時呢,甚至一連幾天都沒有電。
現在石角鎮的人怎麼過?已經麻木了。如果哪一天一整天不停電,人們才會感到一種不正常。鎮上的人,自己想辦法。發電機當然買不起,有的家庭,買了充電用的電瓶,這是最常見的解決辦法。我家備了兩隻電瓶。你一停電,最起碼,我的照明還可以用。
為什麼現在電網到處都在改,作為廣東省的廉江,也不是很落後,然而在這個用電方麵卻比不上鄰近的廣西。與我們一街之隔的廣西,人家也是農村用電,但似乎從來都沒停過電。
我這個房間裏,日光燈的啟輝器啟動不了。電視機呢,經常是整個屏幕都是雪花狀,這是由於電壓低造成的。一到晚上用電高峰期時,低瓦數的燈泡也隻能閃爍,苟延殘喘的樣子。電線殘舊,電氣設備久不更新,電壓極不穩定,國家倡導的“家電下鄉”,那也隻能成為一句空話。
另外,你沒有電,很多外地人,怎麼會來你這裏投資開廠?十八年,是個不短的時間,失去了多少想來石角鎮的投資人?
鍾建國(鶴地水庫移民,現住石角鎮旺峰嶺村)講述(根據錄音整理):
已經有太多的記者來石角鎮采訪了。在你們眼中,如此抽風電是不可思議的事,覺得稀奇。這也難怪,全國就這麼一個地方有抽風電。你讓我說說沒電的生活?我真不知該怎麼對你說。你想想,我們水庫移民,為了鶴地水庫,犧牲家園,結果,水庫發電,我們水庫的移民卻用不上電,你說這事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現在很懷念點煤油燈的日子。一想到這個抽風電,我就要來火。你讓我說讓最惱火的事?我就說最惱火的事給你聽:大年三十晚上,一家人團圓,想歡天喜地過大年。就在去年,大年三十,我做了一桌菜,酒也開了瓶。我說:“今天是大年三十,這電總算有人情味了,現在政府講什麼以人為本,嗯,這大過年的,人家供電局以人為本,看來,今天就是以人為本,不停電,讓我們吃團圓飯。不跟我們計較什麼了,有什麼事,過了年再說。等過完了年,你再送抽風電吧。”盡管平日裏用的是抽風電,但大過年的,三十晚上,你能不停電,當時我就很感激,感激我們的供電部門能夠以人為本,體察民情。怎麼著,你也得讓我們水庫的移民百姓把年先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