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抵達石角鎮

在廣東廉江市和廣西陸川縣交界處,有一個奇特的小鎮。

1997年,國務院設置的26號省界碑,將小鎮一劈兩半,粵、桂兩省各得一邊,故當地人稱此小鎮為“兩廣街”,極具兩廣特色,每當圩日,更是遊人如織。鎮北麵,屬廣西陸川縣古城鎮的盤龍街;鎮南,屬廣東廉江市的石角鎮。

石角鎮是我的重點采訪對象。1958年,著名的鶴地水庫建成之後,攔蓄的湖水,淹沒了石角鎮大部分農田,也讓大多數石角鎮居民獲得了一個新的稱謂——水庫移民。

2010年9月2日,在湛江市水利局副局長彭文楨的安排下,我順利抵達廉江市的石角鎮。湛江水庫移民辦和廉江水庫移民辦的3位領導也一同抵達。從他們對我此行的重視程度,我隱約感到石角鎮的厚實與凝重,或者說,顯示出石角鎮在他們心中的位置與分量。這是我對石角鎮的初步想象。我將麵臨一個全然陌生的石角鎮。就像這個鎮的名字,你隻看到了尖尖一角的石頭,但你無法想象隱藏在樹影裏的岩石是多麼巨大。

事實上,在我後來的采訪中,我聽到了關於石角鎮地名的種種傳說,其中流傳最廣的一條是:很久以前,這裏並沒有地名。流經這裏的九洲江裏,有一塊巨大的頑石擋住去路。行船的人為了避免與頑石相撞,就讓船靠岸行駛,同時也會在這裏作短暫的休息。久之,這裏就成了往來船隻休息的地方,漸漸形成一座碼頭,大家又可以交換物產,就漸漸形成了商埠。地名呢,大家不約而同地以江中的頑石取名:你到哪裏去?到石角。

石角鎮是與鶴地水庫聯係在一起的。而鶴地水庫又是攔截九洲江形成的。九洲江是個很大氣的名字。它全長162公裏,在廉江市境內89公裏,集雨麵積2137平方公裏,為廉江最長和支流最多的河流。它發源於廣西陸川境內,一路奔騰,從廉江北部的石角鎮入境廣東,由東向西斜貫廉江市全境,將廉江分隔成西北與東南兩大片,最後分別經安鋪鎮,在一個叫久受埇的漁村注入大海,彙於茫茫的北部灣。

九洲江水係分布廣泛,全市有18個鎮從中受益。直接流入九洲江的一級支流有武陵河、沙鏟河、陀村河和長山河。河道彎曲盤旋,河水清澈透明,河中可見倒影;兩岸綠樹成蔭,風景秀麗,成為廉江一道風景。2003年,“九洲麗影”被廉江市評定為廉江新八景之一。

石角鎮給我的印象極其獨特。全鎮6萬人口,水庫移民占有六成。我在石角鎮所見所聞,讓我產生了一個新奇的想法。我想有意要使石角鎮的故事既有鄉村屬性,又有地方色彩,努力使之成為一個多棱鏡。為此,我特地查看了《石城縣誌》(修纂於光緒十八年,1892)、《廉江縣誌》(廉江縣誌編纂委員會編,1995年6月版)等地方誌。

石角鎮始建於清朝乾隆年間,是抗日戰爭時期和解放戰爭時期的革命老區。總麵積143公裏,山嶺麵積12.7萬畝,耕地麵積2.17萬畝;總人口5.18萬,其中水庫移民2.75萬,占總人口的52%。

石角鎮具有複雜的地理位置,這也是石角鎮社會環境複雜的根源之一。它位於廉江市的東北部,東連廣東省化州市,南連廉江市河唇鎮、紅湖農場,西連和寮鎮,北連廣西博白、陸川縣,是兩省(區)、四縣(市)的交界點。這個交界點,說白了,就是四管四不管的地帶,很容易滋生一些不安定的因素。石角鎮政府所在地距廉江市區39公裏。鶴地水庫由北向南把全鎮一分為二,形成典型的庫區水鄉。

二 故鄉九洲江

走長江,看珠江,

最美最美還是故鄉九洲江。

……

天圓圓,地方方,

最甜最甜要數家鄉九洲江。

兩岸的紅橙,紅到我身旁,

四季的和風,香到你的夢鄉。

……

我們到石角鎮的路上,越野車裏一直播放著宋祖英的演唱的《我的九洲江》。廉江市將《我的九洲江》作為市歌。歌詞很煽情,加上宋祖英的深情演唱,把一條九洲江唱得浪花四濺。廉江人一直視九洲江為母親河。在鶴地水庫建成之前,九洲江是連接兩廣的一條重要的水上運輸線。而這條運輸線上的石角鎮,是著名的魚米之鄉。

石角鎮的繁榮,賴以九洲江的水運發達。很久以前,石角鎮就是一處商埠。如今,安鋪古鎮有一座觀音廟,這裏就是古鹽場。安鋪的海鹽運往廣西,就是通過九洲江運輸過去的。而石角鎮是運鹽的中轉站。一旦有了鹽運,石角鎮就開始發達了,成為兩廣之間最繁華的一座古鎮。

此外,九洲江的水是從廣西陸川的山上流下來的,十分的清澈透明,沿途百姓皆可直接提水飲用。這樣甘美的山泉用來灌溉,可使水稻豐產。所以,自古以來,石角曾經是湛江的糧倉。石角鎮的大米,是兩廣最有名的。因為九洲江有豐富的水資源,早晚溫差大,如此獨特的地理、氣候條件,使得石角大米名揚嶺南。石角大米顆粒飽滿,晶瑩剔透,色澤清白透亮,香味濃,口感極佳。蒸煮出來的米飯色澤光亮,綿軟略黏,芳香爽口,飯粒表麵油光豔麗,剩飯不回生。煮粥的漿汁如乳,煮飯油亮溢香,飯味清香適口。無論是達官政要,還是販夫走卒,隻要來到石角鎮,都要帶上一袋大米回去。這樣的大米,無須佐菜,煮著吃就行了。唇齒留芳,經年不忘。當年留下一句俗語:“一餐石角米,渾忘酒肉香。”

九洲江流域物產豐富,水土養人。當年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石角的米,安鋪的女人,博白的豬。”除了石角鎮的大米美名遠揚之外,九洲江出海口的安鋪古鎮,卻也是個奇異的地方。

安鋪鎮曆史悠久,始建於明朝正統九年(1444),至今已有500多年曆史。初建時稱暗鋪,清嘉慶二十四年(1819)改名為安鋪,隸屬石城縣。安鋪古鎮出美女,凡是到過安鋪的人都被一個個水嫩漂亮的女人所吸引。安鋪美女名揚天下的原因,根據當地人的說法,除了九洲江的水養育之外,還有富含高蛋白的海產品,讓安鋪鎮的女人的皮膚變得白裏透紅,漂亮天下。

美麗的九洲江也不總是溫馴的。她常常發生暴戾。

在民國的38年當中,有35年出現不同程度的水災。如雷州附城下河、雨田村,昔日十種九不收,遇上災害,四處逃荒、家破人亡。有村民郭榮習一家,12口人,曾經餓死11人,慘不忍睹。1955年和1956年,廣東全省大旱,小河斷流,山塘和小型水庫幹涸……

雷州半島幹旱,而九洲江河床變得狹窄而淺,起不到灌溉的作用,反而為害較多,每逢大雨洪水期,下遊經常鬧水災,人們把九洲江叫“苦洲江”,迫切希望治理九洲江。1955年,廉江發生一次特大旱災。為緩解旱情,政府組織群眾進行封江堵河,攔塞九洲江水,這樣,江水倒流30裏才流到廉城。

雷州半島嚴重幹旱,降水時間分布極不均勻,都集中在5——9月,雷州人民迫切希望解除水旱災害。

1958年5月15日,中共湛江地委作出《關於興建雷州青年運河的決定》。6月10日,在廉江縣鶴地舉行鶴地水庫開工典禮,廉江、遂溪、海康(今為雷州)、湛江等7個縣市16萬民工參加建設。1959年4月,建成了跨越廣東省的廉江、化州和廣西的陸川、博白等四個縣(市)、規模僅次於新豐江水庫的大型水利樞紐工程——鶴地水庫。

鶴地水庫建成之後,生活在庫區的絕大多數百姓都搬走了。當然也有死也不肯搬的。對於這樣一部分人,政府也是隻能采取強製措施,當水庫的蓄水快要淹到房子的時候,大家迅速將房子裏的人強行拖上岸邊。

上岸之後,房子沒了,土地沒了,已經變得一無所有。這部分人當中,相當多的人被政府移民到遂溪、雷州、徐聞等地。還有一部分人,故土難移,再苦再窮,也堅守在石角鎮。

目前,石角鎮總共有3萬多移民,外出打工人數,占到全鎮水庫移民的30%。他們一直處在貧困線上。石角鎮人均耕地2.2畝,水田2.12畝,這麼多人,依靠這點土地已很難生存。這些都是後靠移民。毫無疑問,鶴地水庫建成之後,必然要使石角鎮的土地減少,大批良田被淹。以此小範圍的代價,換得了雷州半島大部分人生產與生活的保障。

而石角鎮的人們,已經失去土地,或者擁有極少的土地。他們在石角鎮根本解決不了生存問題,隻能外出打工。

當時石角鎮的情況是“兩麵三多”。“兩麵”:水庫建成後,石角鎮分成了東麵和西麵;“三多”:山多、水多、窮人多。全鎮164平方公裏,水麵積占了70%,山地占有20%,耕地隻占10%。

石角鎮的街頭,曾經流傳著這樣一句話:“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這是當時水庫移民生活的真實寫照。

我在石角鎮采訪的過程中,榮幸地得到湛江水庫移民辦羅華元主任的大力支持。有關石角鎮的大部分資料與信息,都來自他的訪談、手記、會議記錄。此外,我們有過長達5小時的訪談。羅華元對石角鎮可謂再熟悉不過了。這一點不奇怪,他在石角鎮當過15年的鎮長,而且當鎮長之前,他一直在石角鎮政府工作,更重要的是,他的老家就在石角鎮附近的一個很清冷的村莊。

到了石角鎮之後,我沒有立即去休息,和羅華元等人漫步在小鎮的街頭。在這裏,羅主任既是主人,又是向導。麵對曾經耗盡了自己青春與熱情的石角鎮,羅主任心情十分複雜。想說什麼,可是千頭萬緒,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我們計劃明天開始到石角鎮的各個村落尋訪。而此刻,羅華元說,石角鎮的每個角落他都了如指掌。

我一點也不懷疑他這麼說。走在石角鎮的街頭,我不斷看到有人和羅華元打招呼。隻是石角鎮的人們還是叫他羅鎮長。

三 遷居佬

來石角鎮之後,我受到了石角鎮政府的熱情接待。鎮黨委李家軍書記單獨接受了我的采訪。麵對如此複雜的石角鎮,李書記感到前所未有的壓力。因為鎮上有很多水庫移民,都是返遷回鄉的,沒有土地,沒有房子,沒有工作,但他們就待在石角鎮,因為這裏是他們祖祖輩輩的家園。這就讓廣東的邊城小鎮充滿了許多不安的因素。李書記告誡我,晚上沒有特別重要的事,最好待在房間裏。最近鎮上出現了幾起飛車搶劫案。現在還未查清是廣西的古城鎮,還是石角鎮人幹的。因為是兩省交界,流竄作案的情況經常發生。

聽了李書記的話,我心裏猶豫了一下。雖我不知道將會有什麼事情發生,但是我想,我的職業是采訪寫作。越是這樣的環境,我就越是要深入進去,隻有這樣,才能認識一個真實的石角鎮。

當天晚上,我背著采訪包,走在石角鎮的街頭。坦白地說,石角鎮,原本就是個很繁華富庶的廣東邊城,兩廣物產在這轉運,往來商旅,如過江之鯽。如果不是因為鶴地水庫,這個邊城小鎮一定是個物產豐富、燈紅酒綠的十裏洋場。

而現在,街上冷冷清清,晚風送來了從鶴地水庫上湧起來的陣陣涼意,這座小鎮已經是一座水城。很多時候,“水城”這樣的文字能帶給人多少詩意的聯想。全國又有多少城市在打造水城——我旅居的南寧市,已經有了一個“綠城”的美稱,仍嫌不夠,舉全市之力,打造一座“水城”。鶴地水庫輕而易舉地把石角鎮變成了一座水城。

我一個人行走了水庫邊。水庫周圍零星地住了一些人家,都是泥磚房,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很陳舊。房子裏的燈光依然是昏暗。

忽然,我聽到泥坯房裏有女子的哭泣聲。我停下腳步,仔細聽,不錯,是個女子的哭泣。這樣的聲音總讓我想到一種無助。於是我去敲門,我想知道這女子哭泣的緣由。

開門的是個老年人,看他的樣子,60歲左右的年齡。我說:“老鄉,我是過路的,想討杯水喝。”老人遲疑了一下,並不拒絕。在我無數次的漂泊中,有時行走在一些偏僻的鄉村,我常常要向老鄉借宿,討水喝。總的來說,很少有拒絕的。

進屋之後,我一看,是一個破落的家庭光景,家徒四壁。一個年輕的女子坐在桌邊不停地抽泣。我接過老人遞過來的水杯,問他,“這小姑娘哭得如此傷心,是不是遇到什麼難處?”

老人一言不發。可能是因為有陌生人的原因,那個女子漸漸停止哭泣。我說:“老鄉,有什麼困難不妨說說,看看我能不能幫助你做點什麼。”

老人打量了我一會,好像認為我不是個壞人,這才開口說:“也沒什麼,她傍晚在菜市場賣菜,被人用假百元鈔騙了。”

我以為多大的事呢。我說:“給我看看。”老人就拿給我看。我拿在手上捏了捏,不用看,憑手感,完全可以斷定是假的。我當即撕了。掏出一張百元鈔,我說:“小姑娘,你別哭,我給你。”

我的舉動讓他們倆很意外,素昧平生,給100元錢,他們的眼睛裏感覺很疑慮。似乎在他們的生活中,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他們半天沒有說話。實際上,我聽那小姑娘的哭聲,心裏難受,不就是100元錢嗎?100元錢,對我可能不算什麼,可對於這樣一個貧困的家庭來說,卻是一筆不小的損失。

老鄉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我問:“你們是水庫移民吧?”老鄉說:“是的,這周圍幾家都是的。”我問:“那怎麼住在這麼偏的地方呢?”

那天晚上,在鶴地水庫邊的一間移民住的普通泥磚房裏,我聽到了一個名叫王吉祥的水庫移民講述他的移民往事。他告訴我,眼前這個女子,非他親生,而是在很久以前,他在街邊撿到的一個棄嬰。如今18歲了,長得像朵花,上門求親的人,都踏破了門檻。王吉祥不明白,現在女娃長大了,漂亮了,你們個個搶著要,早先你們哪裏去了?

1958年建鶴地水庫的時候,王吉祥才10歲。但他仍然記得自己離開石角鎮那一幕情景。那時的石角鎮雖然不是沃野千裏,卻一直有個“石角糧倉”的美譽。生產隊裏很富足,家家戶戶都有飯吃,是九洲江一帶的魚米之鄉。王吉祥祖輩生活在這裏,即使在新中國成立前,他家租用地主家的地耕種,一家人都在土地上忙碌,日子還是能過得去的。除了交租外,自給且略有盈餘,至少不用為一日三餐發愁。

王吉祥(鶴地水庫移民,現居廉江市石角鎮)回憶(根據錄音整理):

(1)離開村莊

我10歲那年,有一天,家裏人告訴我,我們要離開石角鎮,去一個很遠的地方。我問:“還回來嗎?”父親說:“不回來了。”我看到許多人把房子拆了,然後裝上船,不知去向哪裏。而這一切,我覺得很好奇,很新鮮有趣。希望哪一天,我們家也能夠把房子拆了,然後乘船,到很遠的地方去。那時,家裏有父母,兩個姐。我沒有想到的是,那個令我興奮的日子,真的就來了。

那一天,拆遷的塵灰彌漫了整個村莊。到處是一片灰蒙蒙的景象,還有房屋倒塌的聲音。我們家的房子拆了,所有的瓦、木料、家具等都搬走。那時,我覺得這一切太刺激,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興奮。我記得,我在村子裏瘋狂地奔跑,到這家看看,那家瞧瞧。我並不知道這一切,將是所有苦難的開始。而且我也不知道,我的身份,從那一刻起,就開始轉換成了水庫移民。

俗話說:“窮有三擔,富有三車。”再窮的家庭,總有不少的零零碎碎家當。何況是舉村搬遷,家裏的家具、農具、鍋碗瓢盆,還有耕牛,其他家畜……有太多的東西需要一件一件地搬到碼頭邊的船上去。移民前的幾十天裏,村子裏一片忙碌,沒有一個閑人,大人們忙著把家裏的東西扛到碼頭邊發運,孩子們興奮著,滿村裏亂跑。

我記得那時是個冬天。村裏的楓樹葉都紅了。我們一家扛著鋪蓋,帶著幹糧,踏上了遠離故鄉的航行。那一天,就在我們上船的時候,天空中下起了小雨。由於走的人很多,江邊的碼頭上很快泥濘不堪。我跟隨父親後麵,緊緊拽著他的衣裳,一步一滑地向船艙走去。村子裏、碼頭上到處是村裏人別離的哭聲。

我們的全部家當,都搬上了江邊的一條船上。那條船早就站滿了人,都是村裏的,大人小孩都站滿了。長這麼大,我還沒有上過船。所有的小孩都和我一樣,在船上不停地從船頭跑到船尾。伴隨我們歡快笑聲的,是一聲聲哭泣。我看到江邊上站滿了人,他們抱頭痛哭。

(2)古塘村

後來,我們一家被安排在遂溪縣的城月鎮古塘村。我的青少年時期,就在那裏度過的。要我說出我對古塘村的印象,留在我記憶中的,就是經常打架。不是和村裏的人,而是鄰村的人。我們來到這裏,古塘村人是很不歡迎的。他們處處與我們為難。而且,我們這個移民村的村民,不管老少,都被他們村的人稱之為“遷居佬”。

我不知道“遷居佬”是什麼意思。就回去問父親。父親說:“這裏不是我們的家,我們來到這裏,占了他們的地方,他們當然不高興。他們叫我們‘遷居佬’,就讓他們叫吧。誰讓我們是移民呢。”

如果隻是叫聲“遷居佬”,也就算了。孩子們打架,也是常事。隻是後來,兩個村的大人也打起來了,也就是為了那點土地。

我從少年時期,一直到青年時代,都是在古塘村度過的。我目睹了那些老村民和移民之間的糾紛。有一天,父親對我說:“看來,這個村子待不下去了。我們移民村人少力量薄,哪裏是老村人的對手。這樣的矛盾,何時是個完結?我這一輩子也就算了。可是,你們怎麼辦?我不能讓你們無休止地為了土地和老村人糾纏下去。我怎麼忍心讓你們受那種委屈呢?”

後來,父親經過長久的考慮,決定離開古塘村,回到石角鎮。我說:“家鄉都淹沒在水裏,我們回去,住哪裏呢?”父親說:“不管怎麼樣,那裏是我們的家鄉。再苦再累,總比在這裏受人家的氣要好。”

父親的意思,完全是為了我們後代,不想再與古塘村的人有矛盾。解決矛盾最好的辦法,就是遷回石角鎮。

就這樣,我們賣了在古塘村的房子,經過千辛萬苦,又回到了石角鎮,在水庫邊上,搭建了自己泥坯房。沒有土地,我們就打魚為生,偶爾在庫邊種些蔬菜,自己吃,也拿到鎮上去賣。

後來,我也成家了,父親和母親先後離世。我知道,他們離去的時候,心裏多少踏實了許多。住在庫邊,日子雖然很苦,但是沒有人際間的爭鬥與煩惱。前年,我的老伴也離世。兩個孩子都在東莞打工,已經很少回到這裏來了。

(3)王楓

給你介紹一下,小女孩叫王楓,18歲。雖然她不是我親生的,卻比我親生的還要親。十八年前,我在鎮上的菜市上賣菜,正要收攤的時候,不知什麼時候,我身邊多了一隻竹籃。我正奇怪,籃子裏忽然傳出嬰兒的啼哭。我仔細一看,是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籃子裏放著一包奶粉。

我立即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誰這麼狠心腸,把這女嬰遺棄了呢?我在菜場上等一半天,也沒見有人來。我隻得把女嬰抱回家。當時老伴還在,她雖然知道家裏很窮,但還是原諒了我。她說,如果是她看見了,也會帶回家來的。

這個女嬰很懂事似的,不太會惹麻煩,隻是餓了的時候,才啼哭。那時候,好像是(19)91年還是(19)92年,我們家的日子也好些了。子女都在外打工,家裏再多個女嬰,也沒多大的負擔。我家屋後有棵很大的楓樹,我就給她取名王楓。

後來,王楓一天天長大了。一開始,王楓並不知道自己是棄嬰。上小學的時候,有一天,王楓哭哭啼啼回來,說被人欺負,有個學生叫她野女子,說她是撿回來的。她就問是不是這樣。

我知道,這事遲早都要知道的,還不如早點告訴她真相。我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給她聽。從那以後,王楓就變得很乖巧和懂事了,也不大說話。就這樣,我們一直供她讀完了高中。後來,我老伴走了,孩子們都在外打工,家裏就剩下了我和王楓。這孩子很懂事,幫我洗衣做飯,樣樣都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