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6 火舞 死神逡巡之詭異(1 / 3)

日落後,沿著河岸邊走邊拍。大群人聚在碼頭等待看Puja——一種祭河祈禱儀式。有人在談經論道、慷慨激揚,有人在側耳恭聽、頷首微笑。一人走上前來和我握手,久不鬆開,然後另一隻手順著手臂摸將上來,說是要給我按摩。

他用的是左手——印度人的左手!叫我如何消受得起?

天色很快變得漆黑,收起相機,看見前方有火光,決定去看看。

河灘上,幾十堆柴火在燃燒,火光閃閃,輝映成片,河灘上空金光抖動,輕煙繚繞。火堆中,人影約動,偶有小牛犢低頭嗅聞徜徉。

一個精瘦的矮個老者迎上來,用熟練的英語向我解說:

“這是Varanasi最大的火葬場,每天要火化三四百具屍體,二十四小時不斷。每具屍體要燒三四個小時,進行到中間的時候,死者的長子要用木棍打碎火堆裏的頭蓋骨,讓死者的靈魂升入天堂。女人不能到火葬場,來的都是家裏的男人。”

我向四周張望,高處坐滿了目光呆滯的男人們,陰沉的臉在火光裏飄搖。

“火化後,骨灰被撒入恒河,但人身體的有些部分是燒不透的,男人是胸骨,因為男人生前勞作負重;女人是盆骨,因為有生前生育之苦,這些骨頭就直接扔入恒河。”

小老頭的英文用詞精準,語調機械平滑,像是在背書。

“來,我帶你看看濕婆神留下的聖火。”

踏著坑窪不平的土堆、磚石,老者帶我來到高處的一個半開放式廳房,裏麵熊熊燃著大大的一堆柴火。

“這是三千五百年前濕婆神留下的火種,從未熄滅過,所有火化的木柴都是由這兒的火種點燃。這個火種由一個家庭世世代代保護了幾千年,一個家庭!他們的任務就是讓這火種繁衍傳播。”

“哇,那他們豈不是最有權勢的家庭?”我說。

老頭未答,我看了看坐在火種周圍的幾個皮膚黝黑的男人,心中猛醒,這些其實是最卑微的賤民。

印度的種姓製度極其森嚴,其核心理念就是把人按照“潔淨”和“不潔”分為階層,高種姓不做不潔之事;在低種姓中,按照所做不潔之事的輕重進一步劃分社會階層,而不潔之最就是接觸屍體,被視為永久性的、可傳染的“不潔”,為賤中之賤。

說來諷刺,最不潔之人掌握著最聖潔的神火,最高貴之人要被最卑微之手送入天堂。

既然不懼生死,何懼不潔?既然魂歸同處,為何萁豆相分?社會發展到今日,種姓製度是對文明的最大嘲諷。

作為攝影師,終身受益的是學會了觀看的藝術。透過幾塊玻璃,我學會了如何觀看表象背後的本質,察覺流動下麵的永恒。隨著觀看的時間愈長、走過的路愈多,才發現了一個規律,那就是大千世界之美在於彼此不同,春花秋雨,各領風騷。而人間之美在於你我相同,無論把鏡頭對準何人,都可以找到社會麵具後麵一種熟悉的、高貴的、共性的東西——尊嚴。

記得第一次看到尤金·史密斯的作品時,感覺像是聽到了柴可夫斯基的《悲愴》——磅礴蒼涼,謙卑隱忍、慈悲從容,盡顯人性不可侵犯的尊嚴,不覺中,愴然淚下。達到化境的藝術品相通相似,在史密斯的鏡頭裏,殘疾者光潔如聖徒,卑微者高貴似國王。因為,他拍出了人性,那裏自有一種動人心弦的力量,凜不可犯,高貴悲愴。

對人的尊重、對同類的體恤,是文明的最基本標準。時至今日,如果一個國家、一種文化還在以製度化、習俗化的方式弘揚對人的歧視、對人性的摧殘,那麼,天下之人口誅筆伐,盡可誅之。

“點上這聖火的灰燼,濕婆神會保佑你。”

小老頭邊說邊用手指頭蘸上地上的炭灰,點在我眉心。

我謝過,轉過身偷偷擦去。這並非出於迷信,盡管額頭沾著火葬場的炭灰有點怪異,主要是我對任何以“神”的名義強加的東西都非常反感,哪怕是出於好意。

老頭繼續念叨著火葬習俗,有些內容已經重複。我回過身,向下麵的河灘望去,被眼前的情景驚得呆若木雞。

夜漆黑,恒河已不可見,河灘上片片火光跳躍在濃鬱的墨色裏,色澤豔麗如血,淒厲詭異。火苗上方火星飛舞,如同群群螢火蟲上下翻飛;火堆周圍是鴉雀無聲的人群,悲傷從石雕般眼睛裏緩緩流出,濃如夜色,重如遠山。

最詭異的是臥在火堆前的一排牛,它們以一隻體型碩大的牛為中心向兩邊排開,所有的牛都紋絲不動,雙目盯著近在咫尺的火苗,出神發呆。從背後看,中間頭牛兩隻巨大的角指向黑色的天空,像是兩柄挑戰蒼穹的利劍。

牛群堅強的頭顱和厚實的肩膀被跳動的金色火光剪成一排黑色的影子,如同一麵牆般把火堆和人群隔開,巍峨莊嚴、肅殺沉重。它們像是看護火堆的衛士,更像俯視凡塵的神祇,不帶絲毫人間煙火,靈氣凜然。

我不明白這些無人看管的牛為何不怕火,一起跑來臥在燒人的火堆前;更不懂它們為何深沉地凝視火舌,流露著人一般的凝重憂傷。難道,它們真是神的化身,在看守天堂的大門?也許,它們真是神的使者,來洗度亡者的靈魂?

夜沉沉、火飄飄,所有人的目光、所有牛的視線都集中於幾十堆無聲的火、蒸騰的煙,萬籟俱靜,一片肅殺之像。

這是一幅終生難忘的奇異畫麵:生者靜若石雕,逝者舞步歡騰;夜幕是舞台,火舌是燈光,神牛是樂隊。而我,站在燃燒了三千五百年的聖火旁,是跨了重洋來看生死火舞的異鄉過客。

這是生命最熱烈的謝幕之舞,是人生最亮麗的告別絕唱。

“……人身體的有些部分是燒不透的,男人是胸骨,因為男人生前勞作負重;女人是盆骨,因為有生前生育之苦……”

小老頭單調機械的聲音繼續傳來,這已經是他第三次在重複相同的內容。他的眼神呆呆地映著火光,像是個機器人,我開始感覺到有點怪異。

“我們是個非營利組織,專門收容臨死的流浪者,窮人沒錢買火化的木頭,都在那裏等死。”

老頭說著,指了指旁邊一棟三四層高的樓房。

那樓房黑乎乎的無一絲燈火,窗戶上玻璃全無,看起來像是對著恒河張著黑色大口的怪物。

我的大腦開始放電影,眼前浮現出黑暗中的一張床,上麵躺著一個身蓋米色麻布的老婦人,一隻胳膊伸在床外,骨瘦如柴。可是……

任憑我向著黑洞洞的窗戶凝視良久,仍然絲毫感覺不到人的氣場,老婦人的印象倏然而逝,於是有點懷疑小老頭話的真實性。

“捐點錢吧,窮人們沒有火化自己的木頭。”小老頭說。

我掏出錢包,遞給他幾張紙幣,轉身準備離去。

“這些不夠,最少要捐一公斤的木頭錢。”

“夠的。”

我衝他笑了笑,沿途乞討的見多了,也知道如何應付。說著,我向小老頭合十,掉頭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