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棧,取了行囊,出門前向客棧的小廚師傳授了一道西紅柿炒雞蛋,然後和幾個人合搭了輛突突來到火車站。
這是一列新開通不久的旅遊特快專列,乘客基本都是外國人。一個人單獨行走慣了,突然置身於一群和自己思維模式類似、聞聲會意的遊客中反而有些不適。
此趟列車堪稱在印度所乘火車中的舒適之冠,設備嶄新,幹淨明亮。同廂的有一個荷蘭小夥子D,一個意大利女郎S,一對阿根廷夫婦和一個俄羅斯女孩。
一落座,D先拿出一條粗鐵鏈,把大登山包牢牢地鎖在座位上,然後脫下鞋,把兩根鞋帶係到一起,再把鞋掛到頭邊的掛鉤上。
問他是否有必要如此防範,D回答說這一帶的火車以不安全而臭名昭著。路上曾經聽說過遊客背包被盜之事,在分手時藍妹妹還留給我了一條她自己從來沒有用過的細鋼絲鎖,但我嫌麻煩未用,鋼絲鎖很快被遺忘於某個下榻的客棧。
清晨起來,神情昂揚,隨著火車逐漸接近目的地——聖城Varanasi,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掏出一本厚厚的《孤獨星球》抱佛腳,並紛紛尋找遊伴。
我從兜裏掏出薄薄的兩頁紙,D看了,用難以置信的語調問:
“你把《孤獨星球》給撕了?”
“難道不行麼?”
正說間,S招呼我們坐到旁邊的臥鋪廂,說她剛找到一位在印度住了五年的同胞,可以推薦物美價廉的客棧。
這是一個平和寡語的姑娘,歲月留痕已然掛在眼角。她安靜地遞過來一小袋印度油炸小吃,說自己在Khajuraho一所小學裏教英文。
“他們付你的工資好不好?” D問。
“我是來作義工的,沒有工資。”姑娘答道。
“那你靠什麼生活?”D很直率,也道出了我的好奇。
總是男人最先關心生存問題,見過不在乎未來的女孩,但沒見過對自己的生計無動於衷的男人,大抵因為男人在世上命屬獨狼,無可依靠,所以總是把安身立命放在第一位。
“哦,我在意大利有房子出租,租金夠我住在印度的費用。”
我和D相視會意點頭。
在印度途中,遇到了不少歐洲人,領著自己國家的救濟金常年遊蕩於此,或流浪、或作義工。印度以其奇特的魅力和低廉的生活費用,使尋求靈性的人們忘記了家鄉。對於他們,簡單生活是一種心性回歸,印度這個按現代標準衡量還很落後的國度是一個完美的精神家園。
很多時候,我們其實真的並不需要很多。
物質的“簡”成就心靈的“靜”,心靈的“靜”帶來精神的“強”,此所謂無欲則剛。
我手裏有LP的推介,相機裏有藍妹妹留下的名片,還有昨天那三個德國高中生推薦的住處,但考慮之下還是決定和D與S結伴,去意大利姑娘推薦的客棧,我喜歡不確定的驚喜或失望。
剛下火車就被突突司機圍住,其中一個報出了毫無水分的實價,這通常隻意味著一件事,那就是他會把遊客拉到某個關係戶客棧,甚至黑店,客人會為此付出較高的住宿費,不過對於老江湖如我者自有應對之策。
司機是個快樂的人,一上車,拿出個遙控器一按,麵板上豁然露出一排黑色的控製鍵,原來他這勉強擠得下三個人的突突裏麵,竟然裝備著高級環繞立體音響。他大談國際誌願醫生們是如何救活了他患心髒病的兒子,如何從一個踩人力三輪車的司機奮鬥到了突突車司機,以及他的遠大理想——做一名能開有四個輪子出租汽車的司機。
突突在邁克爾·傑克遜高亢激昂的歌聲裏招搖過市,我們心情大好,隨著節奏搖頭晃腦,司機施展出胡同串子的絕技,把一輛電動三輪車活活地開成一艘破風壓浪的衝鋒艇,把我們甩的左傾右擺,惹得S不停地尖叫。
在目的地附近的巷子口我叫停了突突,堅決拒絕了司機要帶我們找客棧的好意,背著大包往巷子裏麵走,司機膩膩歪歪地跟著我們,D冷峻堅定地說:
“你的工作已經做完,你可以走了!”看來,這也是個旅行的老手。
善良的S看司機有點氣急敗壞,就好心地折回去安撫解釋,我高聲招呼她不要掉隊,告訴她我們隻能用心計對付詭計,否則在印度寸步難行。
精明的背包客會花很少的錢走很長的路,識破各種宰人的伎倆實為必須,這不僅關係到金錢,還關係到安全和旅行的心情。
這果然是一家物美價廉且幹淨的客棧,S拿到了最便宜的一間,我用300盧比要了一間頂層房。
洗了個澡,衝去一路風塵,神清氣爽。再用兩根煙驅走旅途疲憊,靈竅始開。
圍了塊浴巾站在窄窄的涼台上,眼前一片迷蒙,那是印度人的母親河——恒河。她自一片白霧中蜿蜒而來,迂曲而去,不見首尾,開闊之處莫辨彼岸。河上霧氣飄渺、波譎雲詭,空氣裏彌漫著一種難以確定的氣息,那是一種非常生活、世俗的味道。
Varanasi是這個星球上最古老的城市,有數千年曆史,為印度教聖城,有東方耶路撒冷之稱。印度教徒一生中的最大願望之一就是在此處的恒河裏洗去今生的罪孽,如果能逝於此,火化於此,撒灰入河,則是至高無上的榮譽,將擺脫輪回之苦。
聖城的氣場既無都市之激蕩,也無修行地之空靈,熟悉但又陌生,飄忽不定,不同於任何地方,任我在涼台上站了半晌,也未判讀出所以然,於是決定去河邊走走。
約了D走在河灘上,一路上是櫛比鱗次的碼頭,由長長的條石建成,斑斑水漬記錄了昔年肆虐的洪水。經過曆代的戰火,Varanasi幾乎古跡無存。
碼頭上散落著各色人等,岸上洗衣的女人們在陽光下抖動著長長的沙麗,像是抖起五彩的波浪;洗澡的信徒對著河水禮拜,背影如弓,虔誠厚重;老人在石階上揮灑著穀米,引來大群灰鴿,翅撲有聲,翻若烏雲。
D說他辭了職,手裏的錢夠在印度旅行半年。我們談起綻放在他祖國陰霾裏的鬱金香,恍若隔世。不覺中,荷蘭之旅已經過去了十八年,彈指一揮間,Keukenhof公園轉角處綻放的鬱金香仍然豔麗欲滴,花瓣上飽和到極致的色彩像一杯濃烈的雞尾酒,十八載後依然醉人。
在印度灰蒙蒙的天空下,那個精致的北歐小國像是掛在天際的海市蜃樓,過分地美麗、不真實地有序、不帶人間煙火般飄然優雅。
我想D背包走印度和七仙女下凡或許出於同樣動機,在彩虹之巔呆久了,就要下來沾沾地氣。有時,精致會令人窒息。
碼頭上到處都是黑色的神牛,黑色的牛糞如一顆顆碩大的地雷,明目張膽地橫在路上,我們隻好跳躍而行,如同兩隻覓食的兔子。
正跳間,猛見前方輕煙升起,不禁心中一凜,知道那就是恒河邊的露天火化場。
待走近,隻見石階上坐著很多男人,其中不乏光頭者,麵無表情地對著河灘發呆。河灘上燃著堆堆柴火,有些已成灰燼,一個高台之上,由圓木橫豎交叉架起的一個柴堆剛剛被點燃,火苗蔓延,熱風上旋,一幅白色的麻布砰然化成灰燼,露出一個人形,黃色的火苗跳動在黑色的圓木之中,很快把一雙赤裸的腳暴露出來,觸目驚心。
時有皮膚黝黑的工人往火中撒一把黃色的粉末,火苗轟然而起,空氣中並無異味。
在火堆側麵的高台上遇到S,她正趴在欄杆上,頭枕著雙臂緊鎖著眉頭向下看。S悄聲向我們解釋印度的葬禮習俗:
“那個高台上的是一個高種姓的祖母,低種姓的隻能在下麵的河灘上火化。他們的習俗是必須在去世後24小時內火化,骨灰撒入恒河。長子當天剃光頭,14天後家族裏所有的男性落發。沒有罪孽的人不用火化,死後被直接扔進恒河,比如僧人、孕婦、小孩、動物,還有被眼鏡蛇咬死的人,因為眼鏡蛇是濕婆的神物,你們看……”
順著S的手指,我們看到水邊放著一付擔架,由橘黃色布單包裹的屍體上灑滿了鮮花。
我們默默地看著眼前十幾堆跳動的火苗,陣陣羽狀白煙從木柴堆中翻滾著升起,像是拍動在逝者上空的翅膀,翅膀淩風而上,在半空中轉為黑灰色,散作無形,蒸騰而去。空氣中波波熱浪傳來,被金黃火舌舔熱了的空氣,像一幀半透明的白紗抖在空中,火中的人形無聲地扭動、漸漸地枯萎。
如此般,一層薄煙隔絕了生死,一團烈火阻斷了陰陽。
刹那間,我明白了為什麼聖城的氣場如此特別,有股不安和凝重夾雜其中,原來這不安出於生命的挽歌,這凝重來自死亡的冷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