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受不了了,人人都說Varanasi能量強大,可對我來說,它的能量過分強了,我今天就坐火車走。”
“為什麼?”
“昨天不停地被人騷擾,我不得不叫了警察。有人糾纏了一下午,虧了後來遇到D,結果今天一早上,那人竟然在客棧門口堵著我,難道他昨天晚上一直跟蹤我不成,太可怕了!”
問她是否需要我護駕,S說謝謝,但大白天的她對付得了。於是告訴她現在一票難求,街邊的旅行社已經把一張票炒到了1600盧比,如果去火車站買,隻要249盧比,而且還有專門給外國人留出來的座位名額。
和S擁別,互道珍重,揮揮手,我們勞燕分飛。
下午,和H會麵,租了輛突突,一路顛簸來到鹿野苑。
鹿野苑是世界佛教四大聖地之一,為釋迦牟尼初轉法輪處,在曆史上赫赫有名,玄奘的《大唐西域記》中即有描述。
說起《大唐西域記》頗為有趣,印度人自古不重視記錄史實,曆代都沒有史官這一說,加上印度的現行文字發明於公元後200年左右,所以很多史實皆為口傳,老祖宗的事情完全是筆糊塗賬,不僅以往的朝代年份、皇帝姓名弄不清楚,連祖宗住過的城市都找不到。現代考古學家隻能根據外來文獻作為參考進行考古,其中最有價值的就是這部《大唐西域記》。
殖民時期,英國考古學家們一手捧了玄奘的遊記,一手持了鐵鍬,順著唐僧的足跡一路挖將過去,每一鍬下去,就翻出一處古跡;每刨一下,就刨出一段輝煌,絕無落空。
想想這玄奘當真是奇人,既是最偉大的背包客,又是最偉大的翻譯家,還是唯識宗的開山鼻祖,連其弟子根據師傅口述的旅途故事寫成的《大唐西域記》,都填補了印度的曆史空白!隻可惜做了和尚,否則又會留下多少花前旖旎、月下風流,供炎黃子孫茶餘飯後八卦。
走進鹿野苑,唯見幾段殘垣,玄奘筆下的盛景已不複見。在印度這個佛教的發祥地,佛教早已式微,來參拜的大多是國外的佛教徒。
一個小院子裏立著用各國文字書寫的經文石碑,及各國佛教徒敬獻的小佛像,一組做工豔俗粗糙的雕像展示了佛陀初轉法輪的情景。整個園子顯得毫無靈氣,像一個廉價媚俗的觀光點。
“山不在高,有仙則靈。”無論哪裏的道場都是靠了信仰方有神性,無論哪家的“神”都是食了香火才能顯靈。沒有了來自心靈的力量,再輝煌的廟宇也隻是一個空殼。
鹿野苑裏唯一讓人流連的是一棵參天菩提樹,當年,釋迦牟尼就是盤坐在這棵樹下,第一次把他偉大的思想傳給世人。
菩提樹枝繁葉茂,陽光透過樹葉,撒下一地斑駁。清風過處,心形的葉子隨風飄落,像是一顆顆綠色之心無聲地跌在大地。
兩千六百年前,這棵菩提樹見證了人類文明史上最偉大的時刻,一粒思想的種子播進五個渴望真理的心靈。如今,這粒種子業已在這個藍色星球上遍地生根,開花結果,成就了曆史和未來。
我小心翼翼地拾起片片落葉,像是收起顆顆被遺忘的心。為著一片癡心我來到這古國,心心相印之際,我要把它們都帶走,成為我今生的財富。
也許,不經意間,它們會在另一片土地上萌發,勃然成蔭,庇我心靈、安我魂魄,讓一個遊子不再漂泊,為一隻孤雁指明歸途。
回程路上,為了抵擋飛揚的塵土和司機的喋喋不休,我用百搭頭巾圍住口鼻,竟然沉沉睡去。不知睡了幾時,猛然被推醒。
“我們到了!你太疲倦了,應該好好睡一覺。”
睜開眼,麵前凝視著一雙溫柔美麗的眼睛。
仍然去H發呆的老地方。碼頭上兒童們嬉戲奔跑,少年們玩著英式板球。幾個小夥子看到H,飛快地跑過來打招呼,其中一個竟和她說起流利的韓語。
“這個小夥子在韓國超級有名,家喻戶曉。”H說。
“我們韓國有一個最有名的女作家以Varansi為背景寫了本暢銷書,這小夥子是主角。他曾經在韓國學習過三年,所以韓語非常好。”
那是一個極其普通的印度小夥子,唯一與眾不同的是神情裏帶著一股見過世麵的傲氣。
碼頭上有幾個韓國年輕人在和當地少年打羽毛球,他們遙遙地衝著H點點頭,冰冷似陌路。
“我不喜歡和我的同胞打交道。”她說。
H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罕言寡語,目光裏散發著明顯的憂鬱。我翻出手卷煙,問H要不要嚐嚐,那買自印度北方的一個山寨。
“上次我抽大麻的時候不停地笑,怎麼都停不下來。”
“笑比哭好,不是麼?”
兩根過後,H依然無語,有點失魂落魄地盯著恒河水發呆。我問她是否OK,她突然打開了話匣子:
“不,我不OK,我還沒有從一段感情中緩過來。那是一段真正的愛情,你懂嗎?那是愛情!”
不出我之所料,女孩子失魂,大抵是為情殤。
“這就是你從韓國跑來印度的原因?”
“不,我們在印度相識,他是一個伊朗人。”
“我以前也有過男朋友,但那些都不是愛情。當我第一次見到他的那一刻……哦!我的天!”
H的雙手在空中揚起,似乎是要搬開壓在心底的一塊頑石,聲音越來越急促高昂。
“我以為我們會愛到永遠,可是僅僅五個月,它就結束了。我不明白,為什麼?為什麼?”
她像是在自言自語,並沒有在意我這個聽眾。
氣氛突然變得凝重。生離死別,愛恨離愁,我已然見得太多。隻言片語,也許能給這個萍水相逢的女孩一點點慰籍。
我稍微整理了一下思路,對H說:
“H,你看前麵這恒河的水,平緩安詳,片刻不停地流淌,世上萬物都是如此,沒有什麼讓你永遠掛念的,沒有什麼不會改變的。”
話音剛落,如電光石火、如當頭棒喝,刹那間,我明白了藍妹妹送我的那句話——“一切都會改變的!”
在初識藍妹妹不久,她就送我這句禪意濃重的話,當時不解地問其含義,她神秘而堅定地說:
“你以後會懂的!”
時隔一月,在千裏之外的聖城恒河邊,在試圖安撫一位失戀女孩之際,我恍然大悟。
“一切都會改變的!”
這不就是人類曆史上最偉大的思想家——釋迦牟尼的臨終遺言麼?
在吐出最後一口氣之前,釋迦牟尼對圍在身邊的弟子們說:
“諸行無常,當精勤奮鬥!” ( All Things Must Pass,Strive On Diligently! )
作為一種線性生物,我們無法看穿未來,無法得知生命盡頭究竟是黑暗還是黎明。這是一個隻能用生命本身去驗證的命題。
佛陀所留給我們的,其實,隻是一個當下人生的啟示和修行之道:
理解無常,擺脫苦惱,點燃希望,平靜生活。
H沒有回答我的話。她眉頭緊鎖,依然沉浸在回憶中 ,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訴說著傷感的不解。
這是一隻青青的蘋果,需要時間去遺忘創傷;需要閱曆去理解無常;需要歲月去成長。
男孩子在追逐和挫折中變得強壯,女孩子在嗬護和情殤中得到滋養。這是我們一生必修的功課,無人能逃。
濃到極致的愛情是天堂聖光,也是地獄火焰,一如所有熾烈極美之物,必不長久,情深之時,火起不知,銷魂化骨,黯然神傷。
從本質上看,刻骨銘心、暴風驟雨般的愛情與生活的真諦相違,它是瞬間爆發的本能、無法自拔的欲望和與生俱來的動物性,燦若煙花,璀璨風華。而生活,是一條坎坷的路,需要我們平穩走過,更倚重於良知、包容和愛戀,寧靜致遠、細水長流。
可是,抬起頭,我們仍然願意看到朵朵綻放在夜空中的絢爛,那源自烙刻在細胞內的衝動、隱蔽在心靈深處的原罪。
我們受其煎熬、為其憔悴、赴湯蹈火,卻依然無悔。
把剩下的幾根卷煙遞給H,希望它們不僅帶給她麻痹,更會帶給她歡笑。
同時把藍妹妹的話轉送給她,她無語,於是我也相告:
“你以後會懂的!”
站起身,拍落褲子上的塵土,向H道別,知道今生無緣再見。
她很東方,她的惆悵綻放在恒河的天光水色裏,宛若一朵瑟瑟白蓮,幽然而淒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