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5 挽歌 靈河情事(2 / 3)

死亡,對我來說並非陌生,十七歲時失去母親,兩年前送走父親,死亡,使人知道生命的無常、皮囊的柔弱。

死亡,也同時擦亮了少年的雙眼,在還沒有看清它黑色的麵目前,我就已經學會毫不畏懼。

因為,我知道,在黑暗之門的另一側,有賜我生命之人;在未知之彼岸,最熾烈的愛在等待。

當後來讀到《前生今世》這本書時,是如此之欣慰,方知世上還有人能用科學的方法印證心中朦朧的感覺,於是更加堅信世間存在著一種不滅——那叫做“愛”。

我篤信愛有來生、靈魂不滅;我篤信此生隻是永恒旅途的一個驛站,我們休息隻為啟程,我們分別僅為重逢。

高台上的氣氛是如此之壓抑,我幾乎喘不過氣來。轉到另一麵,向下一看,如同被一記重錘當胸砸中,不由得彎下腰,幾乎嘔吐。

下麵的河灘上,有一小堆還在燃燒的木頭,黑黑的木炭裏已經不辨人形,木頭堆的一頭露出一顆粉色人頭,像極了一個蓋了床黑色被子睡覺的人。頭顱上毛發無存,僅被一層薄薄的粉紅色皮膚包著,原來的雙目處唯剩兩個黑洞深陷,雙唇不見,牙齒翻露,乍看去,像是一個粉紅色的骷髏正對著天空獰笑。

這是對生的嘲笑,還是對死的譏諷?這是告別,還是召喚?

站在柏拉圖的高度上看死神,它因神秘而淒美,它因毀滅而壯烈,可此時,麵對死神的真實麵目,驚覺它竟是如此之猙獰醜陋。我們的皮囊,說到底,無非血肉,寂滅之時,與豬狗無異;銷殞之際,與萬物同歸。

不知鳳凰浴火之時,是否也笑靨若此?不知有朝一日,我在火中,是否也如此不堪?

向D與S打聲招呼,飛也似的逃離火堆。

夜色降臨,在狹窄的小巷裏找了家小吃店,翻來覆去正對著菜單猶豫不決,夥計前來讚美我的紋身,旁邊桌旁一個抽煙的女孩應聲附和。

女孩叫H,來自韓國,皮膚白皙,眼睛大而有神,帶著典型東方式的柔美和從容。

H說來印度學習電影已經半年,最近開始旅行,剛在聖城呆了十幾天,超喜歡這裏,決定不走了。

我們談得投機,說好明天一起合租一輛突突去鹿野苑,那是距此四十五分鍾路程的佛家聖地。

飯後,H提出去河邊走走,說岸邊有個她每天發呆的好地方。

走出小巷,途經林立的攤販車,幾乎所有的小攤販都紛紛向H打招呼,有的請她去喝茶,有的殷勤地上來給她點煙。

“嘿!看不出十天你就成了這裏的名人。”

“你知道啦,這些印度人!他們都說想做我的男朋友。”

“那就隨便挑一個吧!省得這麼多麻煩!”

“沒辦法,已經習慣了。”H說起來輕描淡寫。

H的老地方是個寬敞的碼頭,高高的台階層層而上,像是體育館裏的觀眾席。一條黃色的小狗瘸著腿走過來在H身邊趴下,目光裏露著信任和溫順。H說這是她的朋友,她每天都來喂它,還給它起了名字。

從遊動小販手裏買來炒花生,一邊往嘴裏扔,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H聊著天,然後對著恒河發呆,感受著時間慢慢流逝。

暮色裏的恒河安靜而柔軟,像是一塊無邊的緞麵舒展著,慵懶地發出微光。河麵上舢舨往來,漁火點點。

時有孩童前來推銷許願燈,那是用幹枯的荷葉壓成的一個小碗,裏麵有一隻紅燭、一些米粒和數朵黃色的小菊花。不少人把燈買來,點燃,小心翼翼地放進水裏,雙手合十,掬起一捧恒河水喝下,然後輕輕地用手撥劃著河水把燈送出。暮色裏,依稀可以看見抽搐的肩膀和相互攙扶的手臂。

恒河邊,不知有多少雙手劃著水,推送著搖搖晃晃的荷葉碗;河上點點燭光起伏搖曳,如同落在水麵上的星辰;它們時聚時散、飄忽無常,漸漸地漂進黑夜,漂進不可知,永不回頭,再無蹤影。

當骸骨沉入江底,靈魂是否在飛騰?當生命之火漸熄,是否化了一點靈光不滅,隨著飄搖在水上的星星之火,去點燃另一段燦爛?

和H一直坐到夜色沉沉,起身返回。經過一個水果攤時,依然有小販騷擾:

“嘿!怪不得你今天不理我,原來是有人了。”說者陰陽怪氣。

我大怒,一路上受盡了“特殊待遇”,實在忍無可忍,於是跨上一步:

“嘿!別騷擾我朋友!她有男朋友!”

小販很年輕,還算英俊,他怪怪地盯了我半晌,突然發問:

“你的國家是什麼?”

“中國!怎麼樣?”

我們像兩隻對眼兒的公雞,隔著一堆水果互不示弱。

H微笑著把我拉走。

“估計我今天走在黑巷子裏有生命危險,剛才說自己是日本人就好了。”我笑道。

H依然微笑不語,她的話不多。

我們在黑黢黢的巷子口道別,陡然聞到一股臊味,回頭看,三個印度男人在身後若無其事地澆灌著牆根兒。

清晨五點,被一陣敲門聲驚醒,那是客棧看門人叫我起床去看日出。

遊河看日出是Varanasi傳統的旅遊節目。我極其討厭各地為遊客設立的所謂“傳統”,不僅不捧場,還常常反其道而行之,但由於這段恒河實在特別,我不想錯過觀看它的任何角度,所以還是非常不情願地起了個大早。

抱著攝影包迷迷糊糊地龜縮在舢舨上,拂曉前的空氣濕潤而陰冷,木槳擊水的聲音單調且催眠。夥計慢悠悠地介紹著沿岸我已經走過的各個碼頭,口音濃重,難辨其意。

劃經一個水塔式的建築,一股大水從頂端的粗鐵管中噴出,飛瀉入河,落處水霧蒙蒙。夥計說那是淨化河水裝置,從高處瀉下的水可以把氧氣打進河裏。

翻看過LP,據2008年的數據,聖城邊的恒河裏每天有六萬教徒在此洗澡,這段恒河的肮髒程度難以置信,水中已經完全不含氧氣。在日常的文明生活中,符合健康標準的洗澡水中的細菌含量應低於每公升500,而這段河水每公升細菌含量為150萬!印度政府在聯合國的幫助下采取了各種措施“淨化母親河”,看來這水塔應該是措施之一。

其實我最不想看到的是雙槳蕩起之處冒出一具屍體,H說她遊河時就發生過此事。想想那比洗澡水髒3000倍的河水,不禁再一次對印度人的免疫係統佩服得五體投地,信徒們不僅在其中洗澡,還要喝一口以示敬意,要是換了我,恐怕此生的罪孽尚未洗去,先就把卿卿性命付了東流水。

霧氣裏,恒河愈顯開闊,遠處撲朔難識,竟共長天一色。水麵上舢舨如過江之鯽,群群水鳥盤旋飛舞,咕咕之鳴喚醒一江寒水。

極目千裏,水汽律動;近觀洲頭,赤波翻湧。

一輪紅日就這樣坐擁滿江紅,信步而來,榮辱不驚。

這是一個安靜祥和的早晨,開啟了芸芸眾生平凡的又一天。

跳上岸來,河灘上一片狼藉,盡是人類的黃白之物,臭氣熏天。我隻好拎起褲腳,如同一隻機警的袋鼠穿越在危機四伏的原野。

跳著跳著,突然間,我醒了。

攝影旅途上總有這樣的時刻,心靈會無緣由地開放,感覺會變得出奇地靈敏,目可識平凡中之奇景,耳可聞寂靜處之妙音。此時,按快門變成了一種本能,一切技術細節都已經不在考慮之中,相機自然地成為頭腦和手指的延伸。

這是天賜的創作時刻,也是心靈迷醉之時——呼吸急促、心律飛快、如癡如醉,用一個曾在沙漠的風沙中並肩作戰過的攝友的話講,這樣的時刻 “Better Than Sex!”

很可惜,這樣的迷醉並不常有,而且最多延續一個小時。在印度之行中,幾次都發生在早晨,發生在我身體狀態良好,沒有饑餓感之時。

攝影師戲稱自己為“色狼”,也許,我們披星戴月、不辭勞苦所追逐的正是這種可以和“性”比肩的迷醉。攝影,影響了我們的思維習慣;影響了我們看世界的方法;影響了我們的人生,它把我們變成了無怨無悔的藝術家。

穿行在恒河邊的迷霧中,感官的觸角伸向四方:兩個孩童在拾荒;一個苦行僧在高歌;一群光頭的男人捧來河水澆在一束插在泥裏的幹草上,然後撒上大米,他們說那象征著他們剛剛逝去的父親。

不到一個小時,我飛快地在M6裏燒掉了三卷TMX,以我的習慣來說,這是機關槍掃射速度。

在碼頭,遇到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喘氣的S,問她如何,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