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天的奔波,在夕陽裏,我們到達了Udaipur。
一進城,舒適和愜意撲麵而來。此地是昔日麥華王朝的首府,有東方威尼斯之稱的千湖之城,遊客雲集,商業繁榮。
背包客聚集的客棧基本都在老區,繞湖而建,每家客棧的頂層都有一個可以眺望湖景的露天餐廳,一家比一家高,仿佛一架向上的樓梯。
餐廳的桌子上鋪有桌布,桌布上鋪有餐巾,餐巾旁放著白瓷餐具,這似乎是在德裏之外第一次見到。藍妹妹說我們終於進入文明世界了。
文明世界裏有葷食供應,我點了一份羊肉,端上來的是一盤浸在白色糊糊裏的帶骨肉,饑餓之下,狼吞虎咽,不知其味。
夜色初降,晚風微涼。露天餐廳的大銀幕上開始放電影,各國背包客們紛紛從房間裏取來了披巾,東倒西歪地躺在地上、互相依偎著看電影。這是一部cult電影,我依稀記得曾經看過,都是以印度著名古跡為背景,相當穿越,看得下麵的觀眾哈哈大笑。這些背包客剛剛從印度各地走來,電影裏不合邏輯的地方,自然逃不過他們的眼睛。
知識有時是對藝術的稀釋,這再次證明了我不做攻略的前瞻性。想到這一點,我很得意。
不等電影看完,胃中開始翻騰,暗叫一聲不好,回到房間服下腹瀉藥,依然無效,頭暈腦漲,渾身發冷,知道自己又中招了,那盤所謂的羊肉一定有問題。
幾乎一夜未眠,早晨起來搖搖晃晃地夾了《孤獨星球》去餐廳和藍妹妹碰麵。一開門,看見藍妹妹站在走廊裏,正對著一麵鏡子把自己的手指往眼睛裏麵捅。
“哎!大早晨的,不要在這裏嚇唬人好不好!”我見不得別人戴隱形眼鏡。
藍妹妹用戴好眼鏡的大眼睛衝我忽閃了幾下:
“完了!你又是一臉菜色,你怎麼回事?開始還是個遊伴,後來就變成了一個病號,一路生病。”
她說的是實話,回想起來,在火車上相識的當天,我就拖拖拉拉了一路,唯一健康的時候還是在Rishkesh修行的四五天,然後是受傷,其間咳嗽、牙痛、輕微腹瀉不算,現在又病得不輕。
“藍妹妹,我這樣做的目的隻是為了維持一個中國病夫的完美形象。”
點了杯薑汁,神智不清地和藍妹妹討論行程。
藍妹妹說:“現在開始進入旅遊旺季,車票難訂,最好把後麵行程的聯票買好。”
我說:“隨便。”
藍妹妹又說:“下麵有兩個世界遺產,可以分配兩個白天,晚上在火車上度過,這樣節省時間。”
我說:“隨便。”
藍妹妹還說:“再後麵就要決定向東還是向西。”
我說:“隨便。”
“什麼叫隨便?那樣我們有一個人就必須要走回頭路。我的目的地是孟買,你的目的地是Varanasi。”
“你去孟買這種大城市幹什麼?”
“據說孟買有家全印度最豪華的電影院,我一定要在寶萊塢看場電影,要不然你跟我去孟買看電影?”藍妹妹說。
“你多大了,還追星?如果去孟買,我豈不是要走回頭路?寶萊塢?還是算了吧,我要去東邊的Sanchi。”
藍妹妹用手機查了一會,說:
“Sanchi是什麼地方?我查不到Sanchi的信息,可能中國人去的比較少。”
“我也不很清楚,但Sanchi是我來印度的原因。”
“為什麼?”
“我每去一個地方旅行的原因都很簡單,沒什麼邏輯。當年去埃及是因為有一次在博物館裏,聽到一個人在耳邊清晰地說了一個‘圖堂卡蒙’的名字,覺得浪漫至極,就背包去了埃及。來印度是因為曾經看過一張照片,上麵是幾千年前的一個石雕拱門,極其精美,我發誓要親眼看看,所以就跑印度來了,這個門就在Sanchi。要不你跟我去看看?”
藍妹妹猶豫了一下:“那我就要走回頭路,我沒時間了。”
最後,我們終於將大致的行程訂下,正要談論具體車程的時候,我一陣眩暈,腹中翻江倒海,箭一般的衝進洗手間,直吐得天昏地暗。
看我淒淒慘慘的樣子,藍妹妹歎了口氣,主動提出她去火車站買票,我在客棧休息,我求之不得,連聲道謝。
藍妹妹說那後麵的車程我就替你做主了?
“隨便!”我說。
不知昏睡了多久,猛聽見門被撞開,坐起來一看,一個印度小女孩站在床邊。原來忘記了鎖門。小女孩看見我胳膊上藤盤蔓走的紋身,尖叫一聲跑了出去。
臨近黃昏,不知不覺已經昏睡了一整天。搖搖晃晃地起身剛把門鎖上,就聽見敲門聲,原來是藍妹妹回來了,手裏捧著一個插著吸管的椰子。
“搞定了,在售票處改來改去的,後麵的車票全都買了,但好幾程沒座位,在waiting list上等。你先喝點椰汁吧,對胃好。”
“沒座位?”
我無法想象以我目前的身體狀況,加上半殘廢的左手和兩個大包,在擁擠的火車上如果沒有座位會是如何?
“能想的辦法都想了,車到山前必有路。對了,在火車站碰到一個和我一樣辭職出來周遊世界的北京女孩,她一個人在國外蹓躂了八個月了,我們聊了好久。”藍妹妹說。
“知道!知道!還是你們女的狠!”我沒好氣兒地說。
原以為自己走江湖本領一流,可自打認識了藍妹妹,發覺自己完敗,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一路走下來,竟然發現行走在印度的還有一個“藍妹妹兵團”,約有二三十名“藍妹妹”,唯獨不見“中國男子俠客軍”,越發讓人氣餒。
曾經看過一篇文章,說是從基因學的觀點看,在未來作為一個物種,男性將要消失,隻有女性能夠生存下去。基因的單一性注定了一個物種滅絕的危險,而這一路的見聞似乎暗暗佐證了這個觀點。
“我們真的有那麼慘麼?”我慘兮兮地想。
藍妹妹拿出一大疊火車票,說:
“這是我的,我要去印度大陸的最南端,那裏有個天涯海角可以看到三個大洋,兩大洲。我要去扔個漂流瓶,許個大大的願。”
她的臉放著光芒,又流露出那股童真。
“好樣的!藍妹妹!”我看著她的眼睛,心裏默默地說,“保持住這童真,它是最珍貴的東西。”
藍妹妹遞過來一疊車票:“這是你的。”
“我不拿!你替我拿著吧。”我堅定地耍賴。
接過車票就意味著接過了責任與負擔,這檔子傻事我不做,我要抓緊時間享受最後幾天的自由。
“你這人有時候像小孩,很任性。票放在我這兒丟了不管哈。”藍妹妹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我。
在藍妹妹的堅持下,我跟了她出門吃晚飯。這一次,破天荒地沒有背相機,一是沒心情,二是幾乎背不動。兩天沒有吃東西,體力損耗得厲害。
傍晚的湖畔紅霞漫天,彩雲湧動,微風裏透著新鮮而濕潤的水草味道。湖中間聳立著一個白色的大理石宮殿,那是昔日邦主的夏宮,現在是全印度僅有的四個超豪華七星級飯店之一,任何願意每晚花費至少一千美金的人,都可以來此嚐試一下皇家禮遇,既滿足了好奇心也滿足了虛榮心。
湖心夏宮被火把照得通亮,在白色的大理石宮牆蠕動的金色火光,與落霞交相輝映。遠處群山上白色的宮殿,被燈光勾畫出迷離的線條,像是浮在空中的樓閣。湖麵上波光粼粼,或有幾艘送客的漁船來往,笛聲唱晚。
這,竟是一個浪漫的夜晚。
印度可以給旅人很多感覺,比如:震驚、沉靜、深邃、飄零、從容……甚至是厭惡。這個古國大地無處不籠罩著思辨的理性、飄忽的神性、悠閑的惰性。她豐富的文化、獨特的傳統、狂熱的虔誠讓觀察者陷入自省與沉思之中,但任憑感官被攪動得如何天翻地覆,都與風花雪月相去甚遠。似乎,這是一個不懂浪漫的民族,這是一個被浪漫遺忘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