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8 受傷 修行世界裏的流氓(3 / 3)

人言“上善若水”,但在旅途上,平靜如湖水則行不遠,奔騰若激流則易枯竭,唯有剛柔並濟方能源遠流長。

我懂這個道理,看來藍妹妹更懂。

古人對君子有三條衡量標準:望之儼然,即之也溫,其言也厲。把這三條放在藍妹妹身上倒也符合,我始信一人能夠把萬水千山走遍必有其道理,那就是君子尚遠行,背包必君子是也。

藍妹妹替我穿上外套,再套上衝鋒衣,當左手從衣袖中穿過,仿佛千萬枚鋼針紮在上麵。

於是整個候車室裏的印度人就目瞪口呆地看到以下情景:一個中國女孩在給一個中國大男人穿衣服,那中國男人跳著腳:

“哎喲!哎喲!”

那女孩應聲安慰:“勇敢點! 勇敢點!”

藍妹妹被四周射來的、看戲似的目光盯得有點不好意思,她一邊低頭替我拉拉鏈,一邊解嘲地說:

“知道的是你手受了傷,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帶了一個弱智大男孩旅行呢?”

“哦!這個容易,這個我最拿手了!”

我一邊說,一邊向她做了個伸舌對眼兒的鬼臉。從此以後,我經常做這個樣子逗藍妹妹開心。

上了火車,爬到上鋪,悶悶不樂。根據經驗,這種傷至少要十天半個月才能好,而我身在旅途,要背包行走,要拍照,要用左手擰對焦環……缺少了一隻手,一切都做不成,連生活都不能自理。無計可施!

把頭枕在攝影包上,把帽子扣到臉上,把左手舉在空中緩解疼痛,暫時用耳機裏的許巍忘卻目前的無奈:

青春的歲月

我們身不由己

隻因這胸中

燃燒的夢想

……

體會這狂野

體會這孤獨

……

這是

我的完美生活

……

這樣的旅程還能稱得上完美麼?一路走,一路病,帶著傷,前途渺茫……

仔細再聽,許巍的悠揚讓我豁然開朗:一盤精美的佳肴必是調料的精妙平衡,一杯醇厚的美酒必是口感的豐富遞進。生活裏,少年得誌未必是好事,一帆風順必有遺失。回想這次印度之旅,一路走來在精神收獲頗豐,所看到的醜陋恰恰構成了印度的光怪陸離,所經曆的不適恰恰構成了旅途上的酸甜苦辣,正如往菜裏加鹽後補進去的一點點糖,因為反向的味道而變得口感豐富、回味無窮。

一切,都是閱曆;一切,都是營養。

……

如清風自在地旅行

掠過這遼闊的原野

掠過夕陽裏的遠山

……

飛越這遼闊世界

飛越那潔白雲海

……

這,著實是我的不完美之完美旅程。

陶醉中,感覺到有人捅我,掀開帽子一看,是藍妹妹的盈盈笑臉。

“嘻嘻,被一群大叔圍著的感覺真好,你快給我翻譯一下,我不太明白他們說的是什麼。”

我向下一看,原來四五個鬢發蒼蒼的印度大叔圈坐在地上,把藍妹妹圍在中間,其中一個拉了她的手在給她算命。

我不知道藍妹妹是否意識到,她身上有一種溫柔的親和力,沒有棱角,充滿女性味。這使她可以輕鬆地融入一個陌生的環境,被陌生人友善地接納。正是因為這一點,與她同行極大地增加了我的拍攝機會,常常是我還沒來得及拿出相機,她就和周圍的印度人交成了朋友,使他們很放鬆地麵對我的鏡頭,我該做的事情就隻剩下手疾眼快,過片如飛了。

看到我從上鋪探出頭盯著他,那個牽了藍妹妹手的算命大叔吞吞吐吐地說:

“她將來會生兒子,這個可能性大約是60%。當然,可能性也許會稍微低一點,大約是50%。”

我差點沒笑出聲,這是我多年前玩的把戲,至今還在家族裏傳為笑談。敢情印度人也山寨?於是我翻譯給藍妹妹聽:

“這大叔說將來你要麼生男孩,要麼生女孩。”

藍妹妹忽閃著大眼睛,似乎沒弄明白。

在地下圍坐的大叔裏,有一位僧侶相當打眼,他白髯飄飄,戴著一副金邊眼鏡,後麵是一雙聰慧的眼睛,身著橘黃色袍子,一副仙風道骨模樣。他歪著頭,也在聚精會神地聽算命大叔忽悠,場麵有點搞笑。

我坐起來,忍痛翻出M6,把Ilford 400度膠卷push到800度,光圈開足到1.4,速度竟然還有1/60,在昏暗晃動的列車上,這個速度應該不夠,但也隻能如此了。徠卡鏡頭的對焦環下麵有一個小扳手,可以用小拇指勉強轉動,所以盡管左手仍然針紮似的痛,還是可以基本保證對焦的準確。

僧侶大叔名字叫Lan,英文非常好,他談吐睿智,風度翩翩,能看出受過良好的教育。

從藍妹妹那裏,他早已知道我是個攝影師,

所以坦然地讓我拍了幾張。

天光放亮時醒來,活動一下左手,不禁喜出望外:也許是藍妹妹的抗生素發揮了作用,左手的大拇指雖然仍紅腫得像根胡蘿卜,但那針紮似的疼痛已經消失,其他四個手指也可以活動,我又可以生活自理了。

火車靠停在一個小站,下了車,心情愉悅地在月台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然後彎腰手掌觸地,驕傲地向周圍的印度觀眾展示我浸淫了一周的瑜伽功力。

金鑼騰空,噴薄如炬,黑夜已成往事,夢魘不再,世界又重新變得光明和美好。

Lan背著行囊走下車,問他是否要走了,他說是的。問他的家在哪裏,他笑聲朗朗:

“哪裏都是家,哪裏都不是家。哈哈!”

說完,轉身融進人群,橘黃色的袍子閃動了幾下,就消失在一片金光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