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6 連營 金戈鐵馬兒時夢(3 / 3)

走近看,連營裏的帳篷相當大,能睡二三十個人,按照黑石沙漠裏帳篷的規模估算,這片連營至少紮住了一百萬信徒。

在路過有人的帳篷時,我會在門口停下,合十問候,然後脫鞋進去跟朝聖者們聊會兒天。信徒們都非常善良,雖然很多人渾沌未開的樣子,但淳樸友善,眼中盡是安詳平和之氣,並不排斥我這異類。他們大多舉家來朝聖,一個獸醫甚至告訴我,他家已經在帳篷裏住了一月之久,還要再住兩個月。他說,與朝聖比,賺錢是糞土。

由於我這張東方的臉和臂上的紋身,手裏的相機反而不那麼顯眼,異類做任何異事都屬正常,所以幾乎沒人拒絕拍照,於是我又有了張翼德橫矛躍馬、縱橫百萬軍中的快感。

出門來,門外等待的是一雙雙癡癡的眼睛,那是跟隨我的部隊。自從進了連營,就有人開始跟著我走,其中有小孩、老人、中年人,各色人等,唯獨沒有女人。隨著我在連營裏越走越深,我的追隨者們也越來越多,尾巴越來越長。

終於,追隨者裏有人發問了:

“你的國家是什麼?”

太熟悉這句式了,這是在問我從哪裏來。

“中國。”

“你的宗教是什麼?” 發問的是個眉頭緊皺的大叔。

“抱歉,我沒有宗教。”

“那你是唯物主義信徒?”

“不是,我隻是不信宗教而已。”

“哦!那你一定就是唯物主義信徒了。” 大叔不容置疑地總結。

我哭笑不得,單純的人真可愛。

“你穿的這條褲子上寫著印度字,你知道它的意思嗎?”

“知道,它是宇宙萬物之起源,包括神靈。” 我的褲子是橘黃色的,和他們朝聖的袍子很像。

“對,它象征著我的神——濕婆,像這個一樣。”

大叔說著便指著一頂帳篷門旁豎著的一塊白色的橢圓形鵝卵石。那石頭被一圈剛發芽的小草圍著。我知道它的含義,它叫林伽,象征著濕婆的生殖器。

濕婆是印度教裏三大主神之一,掌控毀滅,他同時也被奉為創造之神。印度民族是個長於哲學思辨的民族,他們認為毀滅同時也是創造,死亡同時也是再生。在物質不滅的前提下,這樣的觀點相當深刻。於是,濕婆的生殖器就作為宇宙創造力的象征而被億萬人膜拜,隨處見於印度大地的每個角落。

“你這樣穿衣是對他的不敬。” 大叔宣稱。

“為什麼?” 我有點好奇。

“你不應該把這個字穿在褲子上,穿在上衣上就沒問題。”

靠!找茬兒呀?我立刻把這大叔劃分到封建衛道士的黑五類裏。

“你這話最好對賣給我褲子的人去說。”

走到鵝卵石密布的河邊,太陽已經下山,我的追隨者們逐漸散去。很快,我就明白了他們散去的原因,因為空氣中傳來了露天廁所的味道,白色鵝卵石間顯現出黃白之物。轉過一片草叢,映入眼簾的是紅色沙麗下的白白的屁股,和旁邊放置的小水杯。

這真是浪漫至極的場景,於是我打道回府。

出營的路也是水泄不通,軍警們拿著長長的棍子牽出一條通道,供扛著大包小包的信徒們通行。我徑直走到隊伍的最前麵,用相機給軍警們拍了幾張片子逗他們開心,然後大搖大擺地加了個塞,走出了八百裏連營。

既然被人當成異類,自然不必按常理出牌,異類有異類的豁免權。在非常時刻,我這張寫滿了中華民族五千年滄桑的臉,就是最好的通行證。

大路上的情況同樣糟糕,軍隊在戒嚴,路上擁滿了人,似乎沒有往山上行使的車輛。我問明了方向,背著包反方向跨過恒河,花了四十分鍾走到城裏的汽車總站。

經過一天的奔波,我的體力開始透支,兩年前骨折的右腳踝關節腫脹疼痛。出發時帶出來的兩瓶水早已喝光,同時饑餓難忍,步伐沉重。享受了整個下午的張翼德式恣意張揚的快感早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宣泄之後的心理虛脫。

城裏汽車總站裏的情況更加糟糕,一片混亂。不同的人給我提供了不同的信息,有的說今夜沒有上山的車;有的說晚上十點鍾有車;有的說二十分鍾後有車;有的說公車在16號車位出發;有的讓我在30號車位等車……所有這些信息提供者都是車站裏的工作人員,沒一個說法相同、沒一個辦事靠譜。我隻好站在出口處一輛一輛地攔車問司機,一個多小時後仍然無果。

最後,終於找到三個坐在臭氣熏天的露天小便池旁邊喝茶的調度,其中一個說你就站在這兒不要走,車來了我會叫你的。就這樣,在晚上九點鍾,我終於搭上了回程的公車。

車到山下的汽車總站,白天的堵塞已經消失,仍有突突在等客。白天的混亂和這時的夜色給了突突司機足夠的借口宰肥羊。

我出價到平時的四倍,司機仍然不滿足,最後為了十盧比的分歧談不攏,我火起,轉身就走。司機在身後高喊挽留,但我已經懶得再和他費口舌。

這似乎關乎錢,但絕不僅僅關乎錢。多年的商場經驗告訴我,能用錢解決的事情是最簡單的事情。錢是一把尺,能把很多軟性的東西量化和簡單化;有時它是一隻破門錘,能從人性的弱點中開辟出一條意料之內的捷徑。

但是,多年的人生感悟同樣告訴我,生活裏最重要的不是錢,而是我們是否有足夠的選擇。

我們的生活是由一係列有意識的、無意識的、偶然性的選擇所構成。可供選擇的數量決定了我們的幸福感。年少時我們別無選擇地盡情放縱身體,年邁時我們用為數不多的選擇去補償失去的自由。

現在,在這個異鄉黑漆漆的小鎮上,我很高興自己還有足夠的選擇拒絕別人對我的歧視,哪怕這歧視體現在區區十個盧比上;同時,也很高興還有足夠的勇氣挑戰自己的身體,盡管這副皮囊已經疲憊不堪。

買了一瓶水、幾根香蕉和一小包帶殼炒花生,背起沉重的攝影包,戴上耳機,打開許巍,一邊往嘴裏扔著花生,一邊頂著星光往山上走。

夜色如洗,星河璀璨,我自由地走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知道自己正當好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