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6 連營 金戈鐵馬兒時夢(2 / 3)

過了半個多小時,宗師累了,他就地躺下,蓋了一張薄毯,竟然鼾聲頓起。帥哥瑜伽師接替了他的位置,直至下課。

一個多小時練下來,汗流浹背,筋疲力竭。最後一個動作是躺下放鬆和冥想,不知不覺中大家都沉沉睡去。我隱約感覺到有人輕輕地把一張毯子蓋在身上,一雙大手開始輕柔地按摩太陽穴和百會穴——這是那年輕的瑜伽師。不知道他如何看出了我頸椎和肩膀有問題,他花了很長時間按摩我的肩頸,力透指掌,舒爽至極。

一覺醒來,神清氣爽,感覺自己眼中也有了精芒。

年輕瑜伽師說他曾經去過中國傳授瑜伽,到過廈門、上海、南京等地。他的話給我放了一段電影,白衣飄飄的瑜伽師盤坐在健身房的一個高台上,垂頭闔目、雙手圈印,台下無數美眉放射著花癡的目光……再往下很快就進入兒童不宜,我立刻打住。

傍晚,藍妹妹舉著手機來找我,劈頭就說:

“山下出事兒了,你要去的那個宗教活動發生了踐踏事件,踩死了幾十個人。我剛從百度上看到的,已經是國際新聞。”

我打開電視,果然各台都在播Breaking News, 處處是群情激憤,處處是聲淚俱下。嚴肅的政府官員在解釋、悲痛的信徒在控訴、揮舞棍棒的警察在奔跑。

這個聚集了五百多萬信徒的宗教朝聖由於組織不力,當天失控發生了踐踏事件,已經死了幾十人,很多是婦女、老人。

“你要感謝我勸你今天不要下山去吧?” 藍妹妹說。

“嗯!謝謝!你真的是大仙兒!”

我必須承認,女性的直覺有的時候是沒有道理地準確。

第二天一早做完晨練,我直奔山下。雖然錯過一次踐踏慘案並非是壞事,但心中還是略感遺憾。

戲劇性事件對於攝影師的吸引力,如同黑夜中的燭火對於飛蛾。有意無意地,攝影師都在被相機驅動著去撲火。我們手裏的相機是一件獨一無二的奇妙工具,因為它在供我們肆意物化自己的藝術靈感的同時,它還能存儲時間。

相機存下了我們作為獨立思想生物的個體生活;存下了我們這個物種的文明進程;存下了人間的光榮與夢想;存下了社會的醜陋與黑暗。

我總在想,當未來時間線上的某個人,偶然看到被相機存儲下的今天,他將會是如何的表情。他是否會感動?他是否會憐憫?他是否意識到他之所以走得遠是因為我們鋪的路?如果他能有幸看到我的作品,他是否會隔著時空向一個久遠的靈魂舉杯?

通往山下的路水泄不通,由於踐踏事件引發了廣泛的民心騷動,政府出動軍隊接管了朝拜活動,每個十字路口都有民眾圍著軍警激烈地吵嚷。

大批身著黃袍的朝聖者湧上山,其間見到一副高舉在眾人頭頂上的擔架,覆蓋著黃色的布單,上麵灑滿鮮花,布單隱約顯示出一個人形。

這副薄薄的擔架像一葉孤舟漂在攢動的黑發和翻湧的黃袍上,輕飄飄地似乎沒有重量。那是浮在喧鬧上麵的孤寂,飄在火熱上麵的寒冷。一個人就這樣走完了今生,不知去向。

我站在路邊向擔架敬了個軍禮,願她一路走好。不知為什麼,我知道那是個女人。

搭車已是奢望,我脫下帽子當口罩,抵擋無處不在的塵土,步行了一個多小時走到山下的汽車總站。公車又走了一個多小時終於來到恒河邊。

叫停了公車,跳下來,站在一個高地向河灘望去,立刻,我被淹沒了。

相信每個男孩小時候都有過如此夢想,那就是“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沙場秋點兵”。兵器,營帳,搏擊,勝利……流淌在男孩的血液裏,編織成揮不去的英雄夢,成為我們一生的情懷。

可是,有誰見過真正的八百裏連營呢?

我自以為每年去沙漠裏看到的五萬人帳篷連營已經非常壯觀,可是此時,當我站在恒河之畔、高崗之上,麵對著眼前金燦燦的逆光裏一望無際的帳篷陣營,目瞪口呆,心旌蕩漾。

這營地可以稱作為兵營,因為它是有建製的,所有的帳篷大小劃一,圓圍尖頂,旌旗翻展;它也可以稱作為連營,因為所有的帳篷規劃縱橫,坐落有致,像一塊塊方豆腐,隱約可以看出不同區域的功用。不同功用的方豆腐間隔重複,延伸到遠處霧靄裏,不見首尾。

帳篷間分了大道、小路,擠滿了信徒,遠遠看去仿佛是色彩在流動,黃色的是男人們的虔誠,五彩的是女人們的妖嬈。斑斕豔麗,水銀瀉地般流淌在帳篷間,好似奔騰在血管中的血液,輸送著營養、控製著氣息、傳達著生機。營地在不息的色彩中騰化成了一隻活的巨獸,伏在恒河邊,遙對著天邊的火球。

望著這無盡的連營,我不禁熱血沸騰——這才是年少時夢魂縈纏的八百裏連營號角;這才是青春時追慕神往的氣吞萬裏如虎。

經曆了這麼多年,我幾乎已經忘掉;走了這麼多路,竟在無意中找到,幡然發覺自己依舊是那個小男孩,渴望兵戎、渴望榮光、渴望橫掃、渴望“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花了四十分鍾,繞了個大圈才找到通向連營的小路。路邊一群野狗與一片黑雲似的蒼蠅在爭搶一具羊的屍體;在水泄不通的人群裏,成群的神牛依然氣定神閑;灰塵依舊漫天;我依舊是所有目光的焦點。

走近連營,我披掛好相機,進入狀態。

幾個孩子跑過來說外人不能進,要登記,說著把我引進一個帳篷,我注意到所有人胸前都掛著一個身份牌,上麵印有百歲宗教領袖的照片,一個孩子對我說那是他的上帝。

桌子後麵的年輕人,英文並不靈光,我順水推舟裝作一句英文不懂,並及時配上一副紅花少年式的純真微笑,明白地表達了我乃良民,而且此良民非進去不可的堅定決心,他先晃晃頭,然後無可奈何地揮揮手讓我通過。

一跨進八百裏連營,我立刻感到了巨大的壓力,來自四麵八方的目光的壓力。

所到之處,信徒們紛紛止住腳步,先是目瞪口呆地望著我,然後開始指指點點、交頭接耳、奔走相告,那神情分明是在說:這隻熊貓怎麼跑到這裏來了?

在印度旅行,我早已習慣成為視線中心,有時頗為自得地感覺自己像個明星。但在連營裏、在無數射來的目光裏,我感覺自己更像一隻公牛——一隻瓷器店裏的公牛。我的一舉手、一投足、一個表情、一個眼神都會在四周的目光中引起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