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5 山寨 雪山下的嬉皮據點(3 / 3)

“你知道那些杏仁是怎麼來的麼?” 我一邊對著山穀伸懶腰一邊說。

“那都是印度人吃完了杏之後,從嘴巴裏吐出來,曬幹後,拿出來賣的。”

藍妹妹的表情立刻僵住,眼光有點發直。

“不會吧?真的假的?你不是在騙我吧?”

我必須承認,我更喜歡這種僵硬的表情,它比童真更動人、更美麗,綻放在暖暖的朝陽裏,絕對是一顆開心果。

“我怎麼會騙你?不信你找個印度人去問問。”

“不對,肯定不是的!你是個壞人!” 孩子的成長速度是驚人的。

“你為什麼不找老板借個錘子砸,這多慢呀?”

“對呀!我怎麼就沒想到。”

藍妹妹咚咚咚地跑下樓梯,跑了半截又咚咚咚地跑了上來:

“你告訴我一下‘錘子’的英文怎麼說。”

“什麼?”

為什麼這個女孩總讓我吃驚?

“你一個人在國外溜達了快一年,你不知道‘錘子’(hammer)的英文怎麼說?”

“那怎麼著?我告訴你,能走多遠和英文程度沒有關係。”

我又看到了那個堅毅、自信的藍妹妹。

其實不用她說,作為語言專業的學生和第一代移民,我曾經看到過太多的人在太多的時候把英文程度作為擋箭牌。能走多遠,實際上,隻關乎於信心和意誌力,一如生活中的其他事情。

我拿出相機包,開始就著朝陽擦拭機身鏡頭,這是我每日必做的功課。過了一小會兒,藍妹妹拎著個hammer上來,蹲在地上,又開始砸堅果。不時地聽到她“哎呦哎呦”的叫聲,估計是hammer砸到了手。一個路過的印度小工看不下去,蹲下來幫她砸。等我把所有相機鏡頭都擦拭完畢,那堆堅果仍有一半沒砸完,這回輪到我看不下去,也蹲下來幫她砸。終於,把那些堅果都砸完,藍妹妹心滿意足地把杏仁裝進一個塑料袋。

對著遠處的雪山和青霧彌漫的山穀又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氣發丹田:

“Manali!Good Morning! ”

這一天在爬山、散步中飛快過去,又到了啟程的時候。藍妹妹拿了她的手機和我的LP,開始做攻略。

同行了這一段時間,我已經徹底破解了藍妹妹旅行不帶導遊書的秘密,那就是她的手機。她買了一張當地可以上網的電話卡,100盧比每個月2G的流量,算是相當便宜。她通常到一些台灣的中文旅遊論壇上尋找資料,她破舊的諾基亞手機裏還有一個LP的應用,和GPS連在一起幾乎就是個萬事通。

我問她如果手機沒有信號怎麼辦?她說沒關係,她已經把一些資料提前下載到了手機裏。 我問她如果手機丟了怎麼辦?她說那也沒關係,說著從包裏掏出幾頁紙,上麵是滿滿的打印得黑乎乎的一片小字,幾乎看不清楚寫的是什麼。我再問她如果背包丟了怎麼辦?她抬起頭翻了我一眼說你在抬杠麼?

《孤獨星球》是每個背包客的“聖經”,資料全得有點過分,涵蓋曆史、地理背景,住宿推薦,酒店性價比分類,景點介紹,各地當年流行的騙術,車馬行程等等。如此詳盡的資料雖然便利了旅行,在我看來卻扼殺了一個攝影師最寶貴的創作狀態。

在理想的狀態裏,攝影師應該永遠保持初入未知國境的旅行者或是嬰兒的目光。太多的資訊消滅了意外帶來的驚喜和收獲,我的很多好片子都出自茫然徘徊的迷路時刻、柳暗花明的轉角盡頭、筋疲力竭的無望之時。

所以在遇到藍妹妹之後,為了保持嬰兒般的目光,我立刻完全放棄了攻略。每當看到藍妹妹埋頭鑽研行程,我都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

在暗暗地感謝藍妹妹給了我一個攝影師最佳創作狀態之餘,我不禁尋思上輩子我也許不是和尚,很可能是個地主,或許是個收租子的花和尚。我甚至可以遙視到自己叼著牙簽,翻著賬本,身披袈裟站在自己的田頭對著長工們指點江山的樣子。

“你是攝影師的最佳助手。” 我說。

“你想請我做你的助手麼?” 她問。

“不敢,那你還不兩天就把我給炒了。” 我答。

“那倒也是。” 她肯定。

晚上八點,啟程往南走。我們這次買到了豪華大巴的車票,那是一種封閉式帶空調的對號入座大巴,比起那Local bus來簡直是天堂。

汽車間或停下,眾人蜂擁地去小攤上買茶,我的腸胃仍然不適,自然不敢碰這類東西,藍妹妹向來無忌,自然是暢飲無恙。

喝完茶,藍妹妹在寒冷的夜空下教我做瑜伽動作,她的柔韌性不錯,什麼大鵬展翅、犀牛望月之類的都信手拈來,讓旁邊圍觀的印度男人們大飽了眼福。

午夜時分,藍妹妹說胃裏不舒服,人立刻蔫了下去,頭搭在車窗玻璃上,一聲不響。

“你沒事兒吧?”我關切地詢問。

“沒事兒,我在路上並不是從來不生病,隻是我的身體調解能力很好,過一會兒就好了。”

“真沒事兒?”我再次關切地問候。

“真的沒事兒。”

這一路,藍妹妹給了我很多感觸,一直想找個機會向她表白一下,這個期待已久的機會終於來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平靜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然後湊到她耳邊大聲說:

“哈哈!小樣兒的,叫你在小攤子上亂吃東西?叫你背那麼個小包走世界?哈哈!終於中招了吧?耶!” 然後以雙手握拳從空中向下一拉的動作結束抒情。

藍妹妹有氣無力地抬起頭,用無神的大眼睛看了我一眼:

“你這個人有時候真的是很壞,而且還壞得明目張膽。”

“謝謝!”

我終於找回了平衡,盡管這時候覺得自己很像一隻沒良心的加菲貓。

淩晨四點,車到站,迷迷糊糊地下來一看,終點站是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十字路口,周圍黑漆漆地連路燈都沒有。印度的長途汽車經常幹這種事。藍妹妹說還要轉三次車,於是稀裏糊塗地背著兩個大包往前走。

走到下一個十字路口,不明前路,於是把一個睡在人行道上的人拍醒問路。那人一骨碌爬起來,連比畫帶說,認真而熱情,大眼睛在黑夜裏放著亮光。

“你看印度人多好,淩晨四點鍾被吵醒還這麼熱心地給我們指路,這在國內是不可想象的。” 藍妹妹說。

這倒是真的,正如所有的文明古國一樣,印度人具有普遍的思維複雜性,但他們比我們更加開放,更易於接受。相比之下,中國人的心裏都有一道彎彎的長城,我們確實被傷怕了。

第二段換成Local bus, 在灰塵飛揚的路上又走了四個小時。到了第三段的時候,天光放亮,汽車駛上鵝卵石河灘,跨過枯水河進入林蔭茂密的山區。在經過一座橋的時候,猛然看見河邊密密麻麻地紮了無數的帳篷,一眼望不到邊,其間旌旗翻動,像是古代的兵營。同時路上開始水泄不通,人如潮湧,到處都是穿著橘黃色袍子的信徒。問了同車的人,原來這段時間是一個宗教領袖的百歲誕辰,有近六百萬信徒前來朝聖。

印度是個充滿神性的國度,宗教流派多到不可勝數。且不說住在天上的神祇們,僅常駐人間有血有肉的神的化身就不計其數。印度人善於哲學思辨的特征,充分體現在對神的形象的理解上,神不一定是三花聚頂、飄在空中的高大全形象,他可以寄身於生活中很多的凡物,因此在印度的鄉間地頭可以經常看見人們對著一塊石頭、一棵草膜拜,摸著一頭牛的蹄子對它行禮。

神靈因為沒有物像才神秘,神秘帶來敬畏、敬畏帶來信仰、信仰帶來律己、律己帶來修行、修行帶來正果、正果帶來天堂——我們人間的天堂。

如果能引領凡間成為天堂,無論它是什麼,都不是壞事。

傳說當年穆罕默德死前曾下令他死後清真寺裏一律不許供奉自己的神像,即是此意。了解人性者莫過於神也。

我對天上飄的、地下走的神們都無甚興趣,倒是對那一望無際的帳篷們充滿了好奇,決定安頓下來後就下山來鑽帳篷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