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4 藏區 最喜歡的三個地方之一(3 / 3)

人生曆曆莫大於生死,權勢名利莫高於醫道。多麼重要的事與生死相比都是浮雲;多麼光耀的人在醫生麵前都要低頭。醫生們掌握著人世間的終極權力,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恐懼隧道盡頭的黑暗。

候診室的牆上掛了不少“禦醫”在世界各地講學的照片,在一張發黃的報紙上我看到了一張生動的臉,和一雙手上捧著的黑色小藥丸。

門開處,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攙著一個身著黃色喇嘛服、外套一件白大褂、步履蹣跚的老人出來,我認出那是牆上的那張臉,隻不過蒙上了半個世紀的蛛網。

老人麵無表情,一雙大眼睛滴溜溜地、嚴肅地掃視著屋子裏的麵孔。他挪到天庭裏一個洗手池旁,拿起一個大號搪瓷缸,招呼旁邊十幾個排成一溜的病人,把一瓶黃色的液體倒進搪瓷缸。助手用手絹捂住鼻子,原來那是尿。老人用一雙長長的粗筷子翻攪,直打到起泡,倒掉,然後招呼下一個病人。

我暗想這似乎有點像中醫裏的望聞問切,但奇怪的是“禦醫”既不觀察那起泡的尿液,又似乎沒有聞,一雙大眼睛仍然骨溜溜地、一遍遍地、嚴厲地環視著周圍,同時手裏不停地像打雞蛋一樣打那缸子裏的尿。打完,洗手,回屋,自始至終沒問病人們一句話。我很好奇他如何區分那十幾號人尿的,以及從中能得到什麼信息。

叫號到我,走進房間,老人端坐,旁邊三個助手在穿梭。老“禦醫”用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盯了我好一會兒,大概是看我嬉皮笑臉,左右披掛著兩台相機,東張西望的樣子不像是病人,倒像是來臥底的。老人用藏語低聲嘟囔了一句,旁邊幹練有禮的小夥子同聲傳譯,雖然他翻出來的是相當標準的英文,可在我聽來老人的話像是古代太監在殿堂上的宣旨:

“從哪兒來的呀?” 尾音必須上揚。

“美國。”

“美國哪兒呀?” 尾音依然上揚。

“加州。”

“哼,加州那麼大,到底是哪塊兒呀?” 上揚中帶了明顯的不耐煩。

“舊金山。”

老人立刻嘟嘟囔囔地說了一大串藏語,從中我聽懂了伯克利這個詞,於是立刻點頭:

“伯克利和舊金山就隔個海灣,您去過?”

“我當然去過,還待了很長時間。我在美國很多城市都講過學。” 老人說起來略帶不屑。

“禦醫”給我開了三種黑褐色的小藥丸,由天然草藥製成,像是大力水手吃的大力丸。他不苟言笑地答應了我拍照的請求,看我劈裏啪啦地拍個沒完,就皺著眉、擺著手像轟小雞一樣把我轟了出來。

我笑嘻嘻地向他合十道別,知道如果常駐此地必定和這老者成為忘年交。

我向來有老人緣,打小兒就是大人們喜愛的紅花少年,如今還是。客戶裏的老者,很多都自然地發展成了私交,一到聖誕節,總有老人們來送紅酒,以至於和我共事過的表哥送了我一個外號 “老頭兒、老太太殺手”。雖然這個外號和每個男人都夢想的“少女殺手”相比,實在太不浪漫,但我還是十分受用。隻是一年年桌子上的紅酒越來越少,老人們的步履越來越遲緩,口齒越來越不清晰。我就這樣看著他們一個個地凋零,一步步地滑向無底的深淵。

出了醫院,已近中午,飛跑回去退了房,遍尋藍妹妹不見,問了老板,說是在屋頂。上了屋頂,隻見藍妹妹披了大圍巾,獨坐在一張鐵椅子上,腳下放著一個小包,正對著青翠的山穀發呆。

“這裏讓我想家了。” 藍妹妹幽幽地說。

我沒有接她的話,拉了張椅子坐下。

遊子是風箏,鄉愁是那根線。有鄉可思,有情可念,俱為幸福。如果有一天真的失去了鄉愁,那隻意味著一件事,就是已經登上了漂泊在無際怒海之上的方舟,進行著永不回頭的無根之旅,再也找不到屬於自己的土壤。

樹尚且離不開根,況乎人?

辣辣的陽光灑在背上,讓人漸生睡意。把雙腳蹺到欄杆上,對著一片青山,我們迷失在各自的世界裏,開始發呆。

發呆是一種境界,發呆需要一種境地。這個印度小山城是達到這個境界的絕妙境地。

離開小鎮前的最後一次晚餐是在緊張的氣氛中度過的。前腳剛剛跨進小店的門,後腳老板娘就慌慌張張地把門反鎖上,用床單把窗戶堵得嚴嚴實實。店裏坐了三個歐洲人和一個單身台灣女孩。桌子上擺著一張小紙條,上麵寫著一行字。

正在疑惑,門外大街上傳來一陣陣騷動的腳步聲和口號聲,老板娘和夥計的神情更加慌張。剛張開嘴要問,老板娘立刻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大家不要講話,自己躡手躡腳地扒開床單往外看,那樣子活像是“文革”電影裏搞地下活動的特務。

外邊的口號聲起起落落,足足延續了四十分鍾,才遠去不聞,老板娘鬆了口氣,說:

“一般要轉五圈,現在沒事了,他們不會回來了。” 說著把門打開,取下床單。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問。

“這種遊行每周一次,要求大家都參加,雖然不去也沒事,但不能讓他們看到我們還在營業,否則他們會進來給我們麻煩。”

“難道他們會衝進來砸你的店不成?”

老板娘表情尷尬,語焉不詳,看樣子此地曾經發生過足以讓她膽寒的事情。

背著包走出山城,心中暗道一聲再見,但願下次再見到你時看不到怨尤之氣,聽不到怨恨之音,唯有佛號嫋嫋,清風翻旌。

到那時,和你相約,我來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