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進一條船,悠然駛進一條黑暗的地下水道,隱約間,音樂漸起,燈光乍現,兩旁閃出各式人物雕塑模型,俱是在印度文明史上留名的偉人巨匠。伴著幽幽的解說和變幻的聲光,小船悄然前行,仿佛穿梭時空,漂在曆史的長河中。
在人群中,我看到了玄奘,青衣草屣,背負著帶著遮陽棚的竹製背架,謙恭而堅韌。如此算來,玄奘可以說是背包客的鼻祖,一路走去,把萬水千山踩在腳下,一直走進了青史。
人生如斯,複有何憾?行者無疆,高山仰止!
紅日漸西,整個廟宇沐浴在金燦燦的霞光裏,靈氣飛動,氣象萬千。神像們仿佛剛剛蘇醒,在醉人的夕照裏輕聲低語。
閉上雙眼,靜聽它們在石頭裏歌唱;屏住呼吸,任心旌隨天籟漂蕩。
完美時刻!
看看表,依依不舍地動身去趕火車。出門時暗暗發下宏願,如果有朝一日打算信教了,也一定優先考慮這個教派,因為它和我有著共同的愛好——藝術。
印度的火車站,臭味熏天,由於火車進站後,車上的廁所照常使用,活生生地把車站變成了露天廁所。
看著月台上橫躺豎臥的人群,我決定留張“到此一遊”照,畢竟是第一次搭乘舉世聞名的印度火車。東張西望,卻找不到可幫忙拍照的人。在親眼證實了印度人上廁所不用手紙的習慣後,我對他們的左手產生了一點點心理障礙。
轉過一個柱子,看到一個戴眼鏡的東方女孩,於是請她幫忙,她爽快地答應,並熟絡地指揮我在不同的角度,順逆光各拍了幾張。
“你從哪兒來?” 我問。
“中國深圳。” 她笑得溫柔大方。
“啊!你是中國人!”我高興極了,立刻換成漢語。說中國話,在異鄉,這點小小的要求有時是多麼奢侈。
“你來印度多久了?這是去哪兒?” 其實這是廢話,我們在等同一列火車。
“去Armritsar,我在印度已經旅行了一個半月,後麵還要走一個半月。”
“啊?你的假期好長。”
“不是,我是辭職出來周遊世界的,已經在國外旅行快一年了。印度隻給了我三個月的簽證,我先去加爾各答作了三個星期的義工,然後用了十天去大山裏學習冥想,所以剩下的時間不是很多,先來北印,然後往南走,印度太大了,時間不夠用。”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我的同胞麼?
在以往的旅途中,我遇到過不少年輕的背包客,有的邊打工邊周遊世界,有的則幹脆辭掉工作,變賣財產,拋棄舒適,行走他鄉。他們樸素簡單,吃苦耐勞,住最便宜的客棧,找最便宜的餐館,獨行天下,隻為看世界,體驗人生。這些背包客來自世界各個國家,唯獨沒有中國。我一度認為以中國的國情和文化背景,產生真正的背包客該是個多麼遙遠的景象。可是,看看眼前的女孩,難道我又是在洞中打坐了千年?
女孩背著一個和中學生書包差不多大的草綠色Daypack, 上麵掛著一隻小玩具熊,手裏拎著一個塑料袋,裏麵裝的明顯是一雙鞋。
“這不會是你全部的行李吧?”
“在印度旅行就這些,有些行李我放在泰國了,我在那裏待了四個月。”
我無語,頓感背上的大登山包沉重無比,那裏麵裝著100卷黑白膠卷、4卷手紙,三腳架、球頭、紅外燈、硬盤、維生素、棉簽、工具刀、頭燈……
我不得不接受一個殘酷的事實:這一千年過得真快!
女孩的名字中有一個蘭字,我給她起名藍妹妹,她很高興,說“藍精靈”是她最喜歡的動畫片。
我們說好結伴而行。
火車來了,我和藍妹妹是同一車廂的上下鋪,這倒並非巧合,因為整個SL車廂裏就兩個外國人。
想到明天清晨到達的錫克教聖城,我拿出LP,準備做攻略。這本破舊的、比磚頭還厚的08版《孤獨星球》,是出發前一個素昧平生的網友寄來的,她曾經用兩個月時間獨行印度。書裏麵夾著一張08年的火車票根,書頁間時有紅藍圓珠筆做的標記,使我翻書時有種偷窺同桌作業的快感。
“我來之前猶豫了半天沒買這本書,太重了。” 藍妹妹說。
“是的,這可能是LP所有書中最厚的一本。那你帶的是哪本?”
“我沒帶導遊書。”
“隻帶了地圖?” 我又開始吃驚。
“也沒有,不過我有自己手畫的地圖。”
說著,藍妹妹掏出個小筆記本,翻到一頁,上麵細細地用鉛筆畫了很多圈圈點點,用線條連著,旁邊注著地名。又翻過一頁,上麵畫了幾個小人,擠在細如蠅頭的看不懂的文字裏。
“那是什麼?”
“哦,” 藍妹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是誰也看不懂的字,我寫了隻有我自己能懂。這些小人兒是有一次坐火車時沒有座位,隻好在廁所旁邊的地上坐了一晚上,我實在無聊,隨便畫的。”
我晃了晃頭,試圖把一些完全不搭邊兒的東西在頭腦中組合成一幅圖像:
印度、沒有導遊書、一個女孩、一個小背包、手繪地圖、天書、獨行、義工、三個月、冥想……
“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
漸漸地,車廂裏開始擁擠,地板上坐滿了人,窗外刮進來的風愈來愈冷,一股濃濃的臭味不知從何飄來,對麵座位上的乘客開始用手機播放嘈雜的印度音樂。
“喜歡許巍麼?” 我問。
“很喜歡!”
我拿出iPhone, 把一隻耳塞遞給這個萍水相逢的女孩兒。藍妹妹脫了鞋,盤腿坐起,闔上雙眼,把耳塞塞進右耳。我脫了鞋,斜倚在攝影包上,把另一隻耳塞塞進左耳。
當然還是那首千百遍的許巍:
曾夢想仗劍走天涯
看一看世界的繁華
少年的心總有些輕狂
如今已四海為家……
這歌聲,曾在黑石沙漠的風沙中破空而來,讓迷途的我魂飛魄散;
這歌聲,曾在加州的燦爛陽光裏嘹亮激蕩,讓飆車的我血脈賁張。
此時,它清風般不經意,便壓住了車廂裏的異國靡音,壓住了窗外的異味與風塵,壓住了旅途上兩顆驛動的心。
沒有什麼能夠阻擋
你對自由的向往
天馬行空的生涯
你的心了無牽掛……
車輪滾滾,律動飛揚,列車堅定地駛入印度黑沉沉的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