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蕪小說的民俗敘事(2 / 3)

西南邊疆異域情調和民俗風情讓艾蕪終生難忘。在他流浪漢小說裏,既有雲南山區客店賣米不賣飯,由客人自己做飯的奇特習俗(《人生哲學的一課》),也有傣族人獨特的生活習俗:

路上有三五一群的傣族女人,穿著華麗的衣衫,撐起漂亮小巧的花傘,且笑且語地走著。河中年青的傣族男女在遊泳……綠樹簇擁的村子邊上,披著黃色袈裟的傣族和尚,向大路出神地望了一會,又悄悄地走了進去。路邊水溝有冒泉水的地方,豎著大理石做成的小石碑,勒上彎彎曲曲的橫行文字。村屋的土牆上,巴著圓圓的牛糞,像曬麵餅似的給陽光曬著。(《我的旅伴》)

既有克欽人(景頗族人)奇異的服飾裝束:

男的頭上纏著黑布帕子,淺發的頭頂,或是頭頂挽的髻子,則露在外邊。包的帕子,剩餘三兩寸長,則向上翹著……嘴裏嚼著檳榔,嘴唇現得血樣地紅。他們的腰上,經常帶著一把齊頭的長刀。女的多半是十五六歲的姑娘,頭發剪得短短的,披在頭上。穿著黑布短衣,鑲著細條的紅布邊子。圍著黑布裙子,隻達到膝頭上。膝頭上和腿肚上的那一部分,則纏著細細的黑色藤子,約有數十圈光景。她們的臉子,棕黃色,大都胖胖的,圓圓的,顯得很是結實。(《山官》)

也有荒蠻邊地“殺人祭地”的農耕陋習:

每年下種的時候,他們定規要殺個把外鄉人。做啥呢?……祭穀地!聽說不如此,便沒好收成,這是他們祖傳的章法。(《森林中》)

我們將沙汀與艾蕪筆下的民俗加以比較不難發現:服務於曆史、道德的價值判斷,沙汀必然要對民俗乃至民俗生活進行適度的藝術重構;而艾蕪則注重對民俗進行客觀、中性的審美評價,展示民俗的原生形態和真實圖景。無疑,艾蕪的民俗描寫更具有“逼真”的特色。

總的說來,艾蕪的《南行記》與“魏小兒西天取經”這一民間故事存在著明顯的“同構”現象。這些故事不僅影響了他的流浪行為,而且也製約了小說人物的塑形。他的作品中民俗個體大都是生活中的流浪漢,如“趕馬人”“小偷”“盜馬賊”“抬滑竿的”,甚至“私煙販子”等等。小說的人情美就體現在這些另類民俗個體流浪謀生的方式上。應該說,艾蕪筆下流浪漢的“職業”並不正當,但作家以一種“善”的情感判斷替代其價值判斷,試圖通過這些“異化”的生活樣式,反映出西南邊地各種人群的生活原生態及淳樸善良的人性。《山峽中》《鬆嶺上》和《月夜》,作家深入到被鄉土拋棄的小偷的生活世界和情感世界,他們用一種特別的方式與社會抗爭。《山峽中》,小黑牛常說的一句話是:“那多好呀!……那樣的山地!……還有那小牛!”土地對於這些“老實而苦惱的農民”來說,是最親切不過的。但現實是那麼殘酷:“天底下的人,誰可憐過我們?……個個都對我們捏著拳頭哪!要是心腸軟一點,還能活到今天嗎?”因此,“吃我們這行飯,不怕挨打就是本錢”!“我們的學問第一句話,就是不怕和扯謊”!吳大林(《月夜》)因生活所迫做了些順手牽羊的事,完全由於從小到大,都過著挨打受罵的生活,便過著流浪生活……生活對他,不再是壓迫了,而是逸樂和嬉戲,人性的異化。他的快樂,便是建築在他們的悔恨和氣惱上麵的。每次失手被打又增加了新的仇恨。這群流浪漢在強硬冷酷的姿態和外表下,卻包藏著一副是非分明、善良誠實的心腸。“野貓子”(《山峽中》)在書中放了三塊銀圓後不知了去向。《鬆嶺上》講述窮漢子因養家糊口被迫偷竊而慘遭毒打,老婆被人強暴,最後窮漢殺死惡霸全家和自己妻兒,消失在茫茫山林之中。誠如巴人所說:“生活的一定的法則,常使善良的靈魂,無意中也幹下了殺人的行徑。”從老陳(《私煙販子》)身上分明也能感受到他的坦誠:“我賣鴉片煙就說賣鴉片煙,並沒有說我在賣靈芝草!”“我們賣鴉片煙的,都是天字第一號的誠實人!”這些小說,艾蕪在揭示流浪人畸形生活的社會根源的同時,從中也不難發現對另類人生“性本善”的肯定。

《南行記》中,“偷馬賊”是一個獨特的民俗群體,如《森林中》的“馬頭哥”、《山中送客記》的“大老楊”等。特別是在《偷馬賊》中“老三”身上,仿佛又見到了阿Q的影子。偷馬不成反遭打傷,他非但不覺得難過,反而因此感到滿足和自豪。隻有這樣,他才能出名,那些馬頭哥和店主才會尊敬他。正如他說的:“偷馬賊的招牌,在這邊是值錢的。”這種以“惡名”作為換取生活資本的人性異化是流浪漢小說最觸目驚心的題材。艾蕪通過“老三”的話,揭示了人性“異化”根源於社會“異化”的現實。“我們這輩子人,一落下娘胎,就連針尖大的地方都沒有……無非是尋裂縫罷了……這就是我老三尋著一條裂縫,鑽進去了”。人性的“異化”同樣存在於“私煙販子”這一類的民俗群體中。《森林中》《我的旅伴》《私煙販子》描寫農民為生計所迫,忙中偷閑販賣鴉片。他們的那份敦厚和質樸讓人感動,就像胡三爸(《快活的人》)所說的那樣:“人家不要,我哪會作呢?”老陳(《私煙販子》)也坦承:“人家不吃,我會賣麼?”艾蕪在對這些“另類”群體的敘述中,念念不忘的仍是那些流浪漢“魏小兒”般的善良與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