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惘然想起自己是怎麼踏入文學這個門坎的。
這也許是種誤會,也許是一場做不完的幻夢。我尋思,那陰森森的梢林,那狼蟲出沒的山坳,我背起超越自身年紀的柴捆,翻越過一條溝,一個峁,又一架山,又一個岔。靠在石崖上歇會吧,過量超負荷,大汗淋漓,精光的脊背像水澆過一般。我咬咬牙,狠勁把戳進腳板上的狼牙刺拔出來了。
我感到很快活。抬頭望這深穀大山,有多麼迷人呢。小白楊樹葉頑皮地逗笑著,那親手栽種的山藥蛋已長出嫩芽,結上了潔白的骨朵,過不了多久,就會開出絳紫色的花瓣來。那羊腸小道上,還有許多叫不上名兒的黃絨絨的、紅格豔豔的野花,鼓著嘴在向我微笑。驀然,我想起那長在背溝裏的野山楂果,紅亮亮的,結得繁繁的,不覺嘴裏流開了口水,手腳也直發癢癢。這就去吧,攀在那山楂樹上飽啃一頓……
幾乎可以說,我就是啃著這酸澀澀的野果兒長大的。我打心眼裏喜歡這一切,迷戀這一切,即使世界就是這麼條小小山溝,也使我快樂無窮。我覺得有許多話要說,有許多歌要唱,可是我天生隻愛傻笑,又不會調動嗓門,隻有徘徊在棗樹林中,扳著書本幻想。也許,就是這種癡迷的幻想,把我帶進了這個門坎的。我想寫點什麼,想寫的很多很多,為什麼不可以當個作家,那不也是人當的麼?我很自信而又自負,卻又是這麼自不量力。你肚子裏到底裝有幾瓶墨水麼?
幻夢,真是一個幻夢!
我在幻夢中找書看,在書裏尋找著慰藉。於是我像吞食酸澀的野山楂果那樣,沉迷在摸不到邊際的汪洋書海裏。跳舞,我挺喜歡,可是那無形的線把我拉了回去。戀愛,我心中躁動了一陣子,可是那無形的線又把我拉了回去。才不過十八歲的窮小子,談什麼戀愛嘛!你看上了人家,人家看得上你麼?癡人做夢吧。還是《紅樓夢》和屠格涅夫的小說好看,那裏麵男男女女的戀情才夠味,讓你不由地流鼻涕,連做夢也想念呢。
我不知怎麼捉起了筆,反正想寫啥就寫啥,紙紙片片畫了不知多少,總覺這是件很愜意的事,很容易的事,一揮即就。不管是戰時的環境裏,還是在和平的時期裏,我都改不了這種胡畫亂寫的脾性。可是到頭來,找不到發表的地方,也沒有人要你的詩呀小說呀,有些是自己羞於拿出來,有些是別人幹脆給你退了回來。真掃興!我這才發現,那一堆摞在手邊的東西原來都是些廢紙片。你自作多情,活該如此!
幻夢,真像做了一場夢似的。
我奈何不過自己,心中總有東西在燃燒。當跋涉在幹涸的戈壁上的時候,也許別人覺得很寂寞,而我卻感到從未有過的自在。當步入茫無邊際的沙漠上的時候,也許別人覺得很荒涼,而我卻感到從未有過的幸運。和野外地質勘探者長年做伴,我嚐受到人生難得的快樂,體味到創業者的青春活力和樂於奉獻的境界。我的胸中鼓蕩著不可遏製的熱浪,任怎麼也壓不下去。我總感到有什麼呼喚著似的,不由地又拿起了筆。我意識到,這是心靈的召喚,是勉強不得的。於是,我便趴在格格紙上一個勁地畫來畫去,似乎永遠也畫不完。那些叫做紀實散文和小說的東西,就陸續一篇一篇地出世了。
有時我覺得自己好聰明,有時又覺得自己很笨拙,越寫越覺得懵懂不解,連自己也不了解自己,就像嚼那酸澀的野山楂果一樣。我懷疑,你在搞文學麼?這輩子走了這條道行麼?我的閱曆越來越多,走的路越來越長,就愈加覺得迷惑。我仿佛一直處在幻夢中,在筆墨生涯裏飄沉著。這種夢幻式的生活,使我快活,也使我犯愁。我有許多向往,許多打算,也不知道會飄沉在何方,也許會如願以償,也許仍然是一場做不完的幻夢。
一九八九年元月於雍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