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 / 3)

說實話,正是那些文字和我度過了一個個不眠之夜。就在這個晚上,我知道我發現的是一個新異的世界,它們使我增加了信心。也是從那一個晚上開始,我才真正開始潛下心來繼續著我的那股異乎尋常的文字熱情。我甚至忘記了孤獨和痛楚。

我的淚水早已經在我的臉頰上幹涸了。

另外我必須附加說明的是,我在桌子與牆壁的夾縫裏還發現了一張便條。看樣子本來是一封信。後來大概是寫不下去,或者是其他什麼因素,落進了夾縫裏。紙條的內容如下:

鎖歡,你好。

從現在起我似乎已經有足夠的勇氣去麵對了,事已至此,我無話可說。我覺得或許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這個語焉不詳的紙條,我無法了解更多的內容,一開始就錯了,是他的興趣還是他的婚姻,其他?我無法知道。他有勇氣麵對的到底是什麼?死亡,命運,愛,情欲,還是疾病?或者其他什麼虛妄的東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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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年12月18日天陰雨

天上的雨似乎沒有完,不停地下著,對於雨我已經厭煩了。在我的印象中,這裏似乎是一個冗長的雨季。無邊無際的雨。我的工作進行得很好,它到了尾聲。今天早晨起來的時候,我想起了那個年輕的舞蛇人,那個金黃的小蛇在桌上的舞蹈。在回憶中我記下了那一幕,我認為那是重要的一節。由於長期的伏案,我的眼睛似乎比以前差多了,可以說完全是案頭的工作大大地損壞了我的視力。但是對此我無可奈何,毫無辦法。工作必須繼續,生活必須繼續,就像雨在繼續一樣。就是這兩天來,我的腦海裏始終盤旋著一個難以寧靜的下午,我知道我正為此付出代價。這一點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自吞的苦果,隻有自己品嚐。我現在坐在桌旁,卻回憶著那個陌生人進門的下午。那個陌生的舞蛇人吹起了那個古怪的笛子,那金黃的小蛇便翩翩舞動。這確實令我終身難忘。然而經常使我從著述的空隙抬首凝神的始終是那一個難以平靜的午後時光。我似乎又看到了一個銀白色的胴體,成青的臉。那時候我們還沒有搬到這兒來,這兒的空間太小了,是根本用不著清掃的。真是罪過。應該說,這一切致命的錯誤是從幻覺開始的。我錯把那個進門打掃的姑娘看做了成青,我也不知道當時怎麼了。隻知道她確實坐在了我的身體上,搖晃起來,像風中的樹那樣瘋狂。

我為當時自己的堅硬感到了無比的驚訝,如果不把她當成成青不知道會是什麼效果,沒有試過,從一開始就迷迷糊糊的,仿佛空氣中一股誘人的氣息。這股氣息和著外麵陰沉的天氣使我不得不想起了與鎖歡的第一次床笫之事。然後我看見走近我的是成青,這太讓人驚訝了。隨後的事情,解衣扣,褲帶,褪衣都是那麼自然,而又迫不及待。我今天難以說清是自己還是對方先開始的,說實話,在我這個年齡,這不能不算是一個小小的奇跡。再說我和她早就沒有在一起過了。隻是臨離開落城的前夜,我還是有一股衝動的,但是,沒有實現。她一點也沒有積極性。事實上,她從來就是這樣的。這是很糟糕的。可能男人都有這種需要吧,是需要一個積極的吧。或許我猜測她在那個人的身邊是積極的,正如我偶有所聞的那樣。一想到她的積極瘋浪奉獻給另外一個人,當時我就更不行了。或許正是由於她,那個被我當成了成青的人是積極的,她的主動和細致的撫弄使我獲得了新的生機,就像甘露淋澆,枯樹逢春。可是誰想到就在那一個下午,我為此開始付出了代價了呢。幾天後,我開始感到了不適,身上長出了水痘,看著那些不知從何所至的白色透明物,我開始醒悟過來她的糜爛在我的身體裏開始了延續。我開始了她的糜爛。這個殘酷的事實使我一度驚呆了,我感到渾身軟綿綿的,仿佛身上被抽去了一根莖。我不得不為了掩飾,而坐在桌子前。我也不可能告訴小張,這是我自吞的苦果。怨不得任何人。唯一讓我感到高興的就是我在進行我的學術寫作時,才感到那個可怕的現實離我那麼遙遠。我思,我忘卻。可是每當我從桌上抬起頭來,那層稀薄的空氣裏開始仿佛冒出了一股濃厚的黑煙,那黑煙就是我必須麵對的惡果。

我這麼想到,等我的著作一完成,我其他的已不奢望,那個時候的我大概隻欠一死了。

我抬起頭來,晚上又如期降臨,我沒有覺得它的來到是一個什麼可愛的現實,而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災難。此刻,我寫這一些話的時候,我內心平靜多了。我的心死了嗎?我不知道。俗話說,哀莫大於心死。其實我還沒有完全感到巨大的悲哀。我隻是內心超乎尋常的平靜而已。我現在要剿滅那些在稀薄的空氣中,霧靄中滲透過來的那個下午的場景。那樣的話,我的心才會安一點。我必須不去理會那個糟糕的下午。真的,有時候,它的幹擾還不小呢。我現在明白了,我最好的辦法就是工作,工作再工作。因為這樣,我才會得到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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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禹對上述的這一則日記感到無比驚訝。他一點也不知道教授患上了性病。他感到驚訝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教授什麼時候染上這個髒病的,在他的記憶中他似乎沒有怎麼離開過那個小屋,即使當初住進的房間。他幾乎沒有什麼作案的時間啊。張禹開始了一番推理。他在逐一地排查時間,這就像他們當時兩個人坐下來為那個消失的布囊所困擾一樣,他感到千絲萬縷,困難重重。他一層層的分析,哪一天哪一天幹什麼的,在他的腦海裏他過得很細致。一幕又一幕。緊接著,他又覺得有一絲好笑,可是很快他又覺得在這個時候露笑顯然不適時宜。他抿住嘴唇,開始繼續想著這個問題。最後張禹不得不承認他有一段時間經常外出遊蕩,他當時的心思正在那個神秘的幻想通道上。至今他都沒有搞清那個無法進入的荒草的庭院對於他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世外桃源?隱逸?遁術?幻境?他說不清楚,也弄不明白。事實上,問題就是在那個時候產生的。

這時候張禹的內心充滿了自責,他想起了教授曾經好言規勸過自己,要遠離幻想,人要實際一點的。他記得很清楚的,當時他為什麼沒有適可而止,懸崖勒馬呢?或許當時他不僅僅意識到我的問題,說實話這個耽於幻想的問題並不是一個小問題,而且還可能意識到他的精神和肉體上的因素呢。教授的勸告旨在要他回到身邊來,那樣的話,他的肉體或者說他的欲望也就無隙可乘了。張禹想到這兒,仿佛覺得這就是問題的最終答案,他想到了教授的死。教授的死是不是因為這個而最終送了命的呢?如果是這樣的話,他應該算是一個難辭其咎的元凶。問題開始纏繞著他,他感到了一絲喘不過氣來的沉悶空氣。之後,張禹開始說服自己事情並不是這樣的,他不停地和自己較量著,慢慢地他開始平息下來。他開始繼續翻動他的手上那個筆記本。他的視線停留在日記上,日記上確實可以看到教授一時釀錯後的心情。他甚至說他隻欠一死了。張禹看到這兒他的心情更加沉重了。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麵對,以前倘若排除這一因素在外,他可能會輕鬆一點,內心裏麵至少不會這麼不堪重負。他感到了生活的壓力。這就是,而且真切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已經是深更半夜了,要在平常這個時刻,他也離開了桌子上了床,他慢慢騰騰地鑽進被窩,然後躺下來,等待疲勞卷過來。疲勞遲遲不來時,他總是睜大眼睛看著天花板,他小心翼翼地將腳慢慢地貼上那雙冰涼的冷腳。教授睡得很安穩,忽高忽低的打著鼾聲。他感覺到了那一刻的美好,盡管有冰冷的腳。但是他想,那個時候有確確實實的鼾聲,以及生命的呼吸。而現在,張禹忍不住伏案哭了起來。他哭著哭著,聲音愈來愈大,像是不能控製,伏在桌上的肩膀跳動了起來。他甚至看見自己嘴角的晶亮而又透明的液體,毫無挽留地落在了桌子上。

過了很久很久,他的聲音小了下去。他停止了傷心的哭泣。

他上床後很快就睡著了。傷心的啜泣似乎使他累壞了,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窗外的亮光跑到了天花板上,他一張開眼就看見了那團搖晃的東西,他仿佛看見了水麵的反光。可是他躺在床上不願起來,他覺得自己被淚水泡酥了似的,他想就這麼躺著吧,就這樣,眼睛盯著天花板……

但是他還是不得不起來了,因為有人嘭嘭地敲他的門。

他被那個意外的敲門聲幾乎嚇了一跳,除了畫家這裏應該沒有其他人光顧的,張禹確實感到意外。他躺在床上問了一聲,誰呀?

張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裏還有一絲顫抖。門外的聲音卻很陌生。他想不起來這是哪一個人的聲音,憑著他曾經為找朋友光顧過一個又一個房間的記憶,他也毫無辦法。

門口的人說,快一點。找你,那個畫家出事了。對,就是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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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本上這樣寫道:

這是我的一個故事梗概,盡管我是研究學術的,而且是生物學。但是我對講故事還是比較著迷的,我年輕的時候犯過這個毛病,那時候鎖歡就是這麼說的,她確是這麼認為的。我當時也確實醉心過一陣的,後來慢慢地丟了。這一些日子來,業餘的搞一搞,覺得也不錯。或許是因為寂寞,也或許是受小張的感染吧。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個大學教授,若幹年前,他曾在一個島上采購蛇種時誤入險境,被一個叫灃的女子所救。後來他們共同度過了一段曼妙的時光,這段時光使他終身難忘。隨著日子的漸進,兩個人終於分開。後來這個男的回到了他生活的城市,一下子仿佛回到了塵世凡間一樣。在島上的日子簡直是一個世外桃源。那些日子也確實是美的,是妙的。慢慢的,他開始按部就班地生活,在大學校園裏工作。這要說明一下。這決非我的自傳。這是一個故事,僅此而已。男的得到了一些認可,由於他的勤懇,還由於他的智慧。我想他的確是個聰明的人。他和係裏一位教授的千金相愛了,並且結了婚,這個倒和我的情形差不多,那個千金開始的時候是他的學生,盡管那個時候他還不怎麼樣,但是千金已經注意到了他,並且向他敞開了芳心。起初的時候,他們遇到了一些壓力和阻力,譬如他的嶽母開始的時候是不同意的,但是他的嶽父卻持有不同意見。他認為這個年輕人是可造之才,不應小瞧。這個男的很爭氣,也很刻苦用功,果然在學術上漸有長進。事實上,當年他沒有被看錯。其實他的父母都在大學裏工作,父親是一位哲學教授,而母親在圖書館工作,這和我是有點區別的。如果不是那一年的批判,可能還不會走到一起去的。事實上,這個男的也一直注意到這個女的了,雙方的父母都遭了罪,他和那個女的一夜之間成了黑五類,原本是被看好的一個年輕人,現在卻忽然來了一個打擊,確實不小呢,我那個時候也受到過類似的打擊的,這一點不說等同,但是可以相通的,這樣反而好了,原來這個女孩子有另一個人追求的,到這個時候,就斷掉了,女孩子當時也處於搖擺中,再加上父母的意見始終沒有統一過,她的搖擺也是情有可原的。這樣一來,兩個人反而惺惺相惜了。原本有點意思的就更加近了,那個時候係裏初建生物館,要他再幹些,一些研究就不怎麼說得過去了,於是那個時候的領導分配他做一些苦活,後來派他去買蛇,他隻得去了。那是一個孤島。那時候年輕,幸虧有一個女人搭救,否則早就不知死到哪裏了。他回來後不久“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這是一個人人自危的時代。雙方的父母又再次受到了批判,他的父母因某某集團案再次獲罪進了牛棚,平時還不停地被拖出來遊街批鬥,其實他的母親完全是被牽連的,主要原因是他的父親,這也和我的父母當時的狀況相像。當時,他不得不躲到了遙遠的鄉下,他還帶著他的那個同樣黑五類的女孩子。在鄉下,他們結了婚。在那一段時間,那個男的,開始坐起了冷板凳,要想做學問,十年冷板凳。在鄉下的歲月,也很漫長的呀。他們後來有了一個女兒,女兒一天一天地長大,長大後還成了一個所謂的作家。當然她寫出來的作品,他一點也不喜歡,他覺得這是一個問題。那是一些烏七八糟的垃圾。他就是這麼對他的作家女兒說的。他自己沒有想到自己這方麵的興趣沒有伸展,卻遺傳到了女兒身上了。而且沒有遺傳好。這個人就是這樣固執地看待的。當然到這個時候,日子已經好過了。那個男的也由副教授評上了教授,扶了正,是了不起的事情。後來因係裏的任務他又再次出行,帶上了他的助手離開了城市,前往孤島。促成他出行的是某一天下午一個陌生的耍蛇人的登門,他大概起了幽思。或者說他被提醒了。很快,他們說上路就上路了。到島上後,他們沒有忘記去探訪多年前的地方,那些地方使那個男的記憶複活了。他更加堅定了信心,一定要找到她,也就是那個叫灃的女人。當然她這個時候已經是區區一老嫗了。但是那個男的,決定找下去。他的助手和他踏遍了島上的每一個地方。他愈來愈相信那個舞蛇人和他有點聯係的。但是他又說不清楚究竟有何關係。這不是一個簡單的自傳。我將來動筆的話,也不打算將它寫成那樣一個東西。我覺得自傳本身是值得懷疑的。我決不寫那些令人狐疑滿足人好奇心的東西。我崇尚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在我看來,這才是故事的要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