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胖子和瘦子來到了門口,瘦子敲了敲門,然後將耳朵伏在門壁上。裏麵大概有一絲動靜,他們的猜測沒有錯。瘦子向胖子點了點頭。又繼續敲門。敲了一陣,感覺到無計可施,瘦子就開始喊話,聲音很大。聲音潮乎乎的,異常響亮地從門上反彈回來,奔向了廣闊的走廊。很多人拉開門被吸引了過來。很快,人們圍住了這個門口。胖子向屁股後麵看了看,很多人站在那兒,滿臉上像是看戲的神情。瘦子繼續喊道,你出來,我們知道你在裏麵,出來,你出來不出來?再不出來,我們就采取措施了啊。瘦子的聲音像一把鐵錘敲在門上。裏麵似乎沒有什麼反應。瘦子屏住呼吸聽了聽,然後大聲地罵了起來。
你他媽的出來不出來?你這狗日的還不出來的話,我們真的轟門了。不知由於激動還是憤怒,瘦子的嘴角掛著白色的唾沫星。胖子隻得站著,看著瘦子又將拳頭送了上去。門像是被打疼了叫了起來。還是沒有動靜。瘦子大概真是急了。他轉過身來對胖子說,怎麼辦?胖子沒有說什麼話,他也沒有辦法。眼睛盯住門壁上的灰塵。似乎灰塵的動靜可以說明一切似的。瘦子再次轉過身去,他對門說。快點,快點哦,你難道真想我們轟門嗎?他又用力推了推,敲了敲。還是沒有動靜。你開不開門啊?瘦子自己也聽見自己的聲音小了下去。胖子的後麵還有很多的人站著,他們的臉上仍然是那種想看一場好戲的神情。瘦子看了一眼後又掉頭對門,說,我們知道你在裏麵。你知道嗎?我們沒有少吃苦,我們也是公事公辦,你這不是為難我們嗎?下麵的人開始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到這刻止,人們才似乎有點明白。瘦子繼續擂門。他不得不擂動著門,人愈來愈多了,他心裏暗暗地合手稱好。因為萬一那個家夥破門而出,手上再有個什麼利器,兩個人逮他不住,那豈不是壞事。現在這麼多人,圍住台階,也是一個屏障。
忽的,他似乎想起了什麼,那個門頭上的小小透氣窗使他來了靈感。他向胖子一招手,他想隻有這樣了。瘦子的示意,胖子很快就明白了所指。胖子蹲了下來,瘦子似乎嫌蹲得不夠,伸手往下捺了捺,像把他捺進水泥地裏似的。胖子感覺自己像一張折疊的燒餅,很難受。他要瘦子腳抬高一點不就行了。瘦子卻說,你再往下蹲一點不就行了。胖子沒有辦法,他說,你來蹲。這當然是他的氣話,他上瘦子的背很顯然是不合適的,他肯定會把他壓趴下的。胖子想到這兒笑了起來,他吃吃的笑聲還是被他屁股後麵的圍觀者聽見了。他繼續蹲了下去。這一次,瘦子登上了他的肩上。胖子和瘦子同時慢慢地往上升起著。瘦子的手扶住門壁,他曲折的腿還不停地顫抖著。胖子的頭幾乎被他緊緊地夾住。胖子問道,怎麼樣?瘦子像是聽見了來自褲襠裏的聲音。他騰出一隻手來向下麵擺著,示意不要說話。可是胖子還是不停地問著,並且腿開始打晃。
瘦子似乎像是忽然間看見什麼令他吃驚的東西,他啊的一聲,快速地從胖子的肩上退了下來,跳下了地。他對胖子說,快快轟門,來不及了,快快。
他們幾乎同時撞門,門被撞開了。胖子打了一趔趄,站穩了,瘦子果然身形快一點。他已經奪下了畫家橫在手腕子上的刀。畫家的臉色灰暗,他不言語。任憑瘦子很職業的將他的手扭住。你想死?沒這麼容易,你死了,我們怎麼交差去?你知道嗎,我們給你害苦了。幾乎圍觀的人都聽見了瘦子勝利的聲音。他們也聽見了畫家快到門口時忽然開口說的話,他想見一個人。然後圍觀者中有一個人倒是熱心,奔向了另一個樓梯間的門口敲響了門。
100
張禹跟著那個陌生人下了樓梯,畫家出事了?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張禹再一次地問了那個陌生的背影。他得到的回答是確切的,確實是出事了。那個陌生人的臉孔顯得有點不耐煩,他說,就是找你,不會錯的,我怎麼會錯呢?他在張禹的前麵急急地說著,並且擺著手。張禹知道這幾天來,自己沒有少遭罪。教授的棄世已經使他不堪忍受,現在他可以說唯一的朋友又出了事端。張禹開始一聽見那人的話時,腦子轟的一聲響,然後才認為自己聽錯了。事實上,教授一去,畫家確實是他唯一的朋友了,或者說是一個難得的熟人了。剛才自己還在思考著等他回來後商量商量如何麵對教授的家人呢。現在這個人,卻又出事了。真是禍不單行啊,張禹想道。
慢慢地,張禹踩著樓梯的感覺開始不真實起來,仿佛踩在棉花上一樣,他的臉從一開始聽見消息後立即又再次緊繃了起來。他的麵孔馬上顯得那麼哀戚悲痛,這沒有辦法,這幾乎是張禹的一種本能性反應。他永遠也不知道自己在踏上火車的那一刹那,自己將麵對怎樣的一個世界。但是當時說讓他見見世麵,現在的世麵絕不是教授所言的那種。從那一天,教授從車棚裏出來向他招手那一天起,他也不會想到自己會一腳踏入困境。那個時候,困境,窘迫,荒誕,虛妄,對於他來說是什麼?僅僅是一些詞彙。絲毫不能傷害他的詞彙而已。而現在呢,張禹感到一種確確實實的身心殺戮,那一些詞彙已經變成了真切的螞蟥鑽進了他的身體深處。
張禹踩著棉花似的樓梯,他的視野裏那個人的後背晃動著,他在愈來愈多的後背中衝撞著,撥開著,張禹緊緊地跟在他的身後,那些陌生背影使張禹想起了他去看教授的情形。這一幕是多麼相似啊。那個在他前麵的陌生人一邊說著,一邊在人群中遊動著。他的聲音很大,他說,來了,人來了,你要的人來了。
畫家這時候已經押出了門口,正被那群圍觀的人包圍著。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的雙手扭到了背後,背後像是紮了繩子。那兩個人一左一右將手插進他的胳膊彎裏,那兩人倒像是兩把大鎖,掛在畫家的臂彎上。畫家看見麵前的陌生人群湧動了起來,並且有一個人的聲音來到了他的耳朵裏。這時候,他的麵部才有了動靜,他掙了掙手臂,大概是想獲得一個體麵而舒適的姿勢吧。他的這一幕正好被張禹看在眼裏。張禹步子快了一些,他感覺到幾乎踩在別人的腳背上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他向前走著。由於他的到來,人群顯得擁擠了起來。甚至有人開始起哄。嘴裏吆吆地叫著。
張禹愈來愈清晰地看見了那一截露在畫家身後的亮銬。
畫家旁邊的那個瘦一點的家夥搡了他一下,對他說,你叫的人來了。
你想說什麼,現在說吧!
張禹看見畫家的嘴巴緊緊地抿了一下,他想往前再邁一步,可是在畫家右邊的那個胖子卻抬起手臂阻止了他。張禹隻得站住,看著對方。瘦子又開始搡動畫家,畫家的身體在他們兩個人之間晃了一晃。你有什麼交代的呀。
畫家舔了舔幹燥起來的嘴唇,然後盯著張禹這邊,說了一句,我就想看一眼他。
畫家的話似乎激怒了那個瘦子,他罵罵咧咧地和胖子將畫家押了出去,張禹幾乎跟著他們走到了旅社外。旅社外的早晨,正展現在遠處的小山嶺,近處的草地上。他們踩著草叢,青苔,麻石,向遠處走去。張禹看見畫家絞在身後的手,那雙手上的亮銬跳動著,他的手指柔亂得像一個個小辮子那樣跳動著。慢慢地遠了下去。他的腦海裏還浮現著畫家向他透過來的意味深長的一瞥。
直到回到了落城,甚至直到現在張禹還仿佛覺得對麵的空氣裏一直存有那雙意味深長的眼睛。張禹是在第二天的臨午時分離開這裏的,他覺得自己必須離開這裏。否則的話,他也會有突如其來的厄運。他收拾東西的時候,外麵飄起了大雪,到他走出旅社的時候,雪愈來愈緊了。他感到自己的身心裏有了一絲前所未有的充盈感。大概是要回去,要上岸的緣故吧。
張禹站在潮濕的碼頭上,雪花不停地飄落著,而且越來越大。很快,他聽見了渡船機器的轟鳴聲。轟鳴聲愈來愈近,他聽見了那一聲細微的船舷撞岸的聲音。他快速地踏上了甲板。
其實這時候船還沒有停穩,然後果然從雪花中有個人走過來嗬斥了他。張禹隻是笑了笑。陸陸續續的又有幾個人擦著他的身體向艙房而去。過了很久,他的腳下一抖,船開了。機器的轟鳴聲似乎震撼著雪花似的。雪花愈來愈大。張禹站在船欄杆邊上,在他的視野裏,雪花大大的,像團團的柳絮,更像被撕成碎片的白色孝布。雪花的縫隙裏那個孤島的影子愈來愈小,愈來愈遠。慢慢地那些大大的雪花充滿了他的眼睛,那些往事刹那間也紛紛湧上心頭。
他感到了眼頰邊一陣灼熱。他知道那是他的眼淚。
101
火車在行駛著,窗外的原野在疾馳。先生接過學生遞過來的已經撥開的香蕉,對麵的女郎開始塗著她的另一隻手指。先生覺得那根玉蔥似的手指更漂亮了,他的目光其實一直都注意著它們的。先生把視線投向了窗外,窗外的景色在窗戶上刷刷而過。學生的視線卻偶爾地停留在對麵那個人的報紙上,上麵正報道著最新的足球消息。那個人有一部動人的絡腮胡子,他翻動著報紙,空氣中響著脆脆的報紙的聲音。
有幾個穿著紅襖的女人正在田埂上走著,她們的頭上飄著花頭巾,這似乎也吸引了那個塗手指的女郎。她手裏忙著,眼睛乜了乜窗外。先生覺得這個女的眼白多了一點。她從正麵看上去更讓人賞心悅目一點。先生想。
窗外的景色變換得很快,先生看見了很多低矮的泥草房子。
他甚至看見了泥草房子上枯萎的藤蔓了。
慢慢地,在他的窗戶上聚集起來很多樓房的影子。火車正在降速。
降下速度的火車,卻讓你感到很快,而快速行著的火車卻讓人不怎麼感覺到火車的速度,一旦你感到火車的速度了,那麼火車降速了,要靠站了。
學生想,這時候那個人將報紙翻到了另一麵。這是娛樂版。
火車停在了小站上,小站台上有幾個拎著籃子的生意人,她們在站台興衝衝地跑來,靠近了窗戶。先生看見了那個女販子叫賣著,向他們笑著。露出了黃黃的牙齒。
那個女郎已經停止了塗抹手指。她也將目光盯住了那個人的籃子,那個人把髒兮兮的蓋布掀開來,他們看見了茶葉蛋,火腿,礦泉水等等。
可是沒有人買,過了一會兒,那個人就走了。忽然,看見她似乎發現新大陸似的,奔向了另一個窗口。終於有人向她招手了。先生想。
很快,火車又開了。火車抖了一下。像是硌了一個石子似的,慢慢地平穩了。
窗口的那些密集的樓房慢慢地稀鬆了下去,又還原成了寬闊的平原。
學生很想開口跟那人借一下報紙看看,可是他始終也沒有開口。他不知道怎麼說。其實他是在擔心人家理不理自己。如果不借的話,他是多麼的難堪啊。再說,對麵還有一個女郎,自己鬧個紅臉,學生仿佛看見了自己的紅臉,他覺得不妥當。先生繼續盯住窗外看,窗外的景色依舊那樣變換著。這時候他已經吃完香蕉了。可是他的手裏還拿著空空的香蕉皮,顯然,他凝思想著什麼。過了好一會兒,學生看見先生將香蕉皮放進了不鏽鋼托盤裏。忽然間,火車鑽進了隧道。仿佛猛地一下被人蒙上了眼睛。
學生覺得自己的眼睛沒有了似的。什麼也看不清楚了。隧道很長,黑黑的空間裏一下子變得靜謐非常。學生聽見了身旁的先生喉嚨間的痰音。
他靜靜地聽著,似乎對麵的人也在摒息聽著,先生的喉嚨裏那口痰在滑動著。他的心跟著拎緊了,那口痰就在嗓檻上,先生似乎沒有吸下去的意思,也沒有把它吐出來的意思。這口痰簡直是一個扣人心弦的懸念。學生覺得它在無限製地滑動著。
忽的,一陣白光飄了過來,罩住了大家。長長的隧道終於過去了。學生籲了一口氣。
學生看見先生已經睡著了,他卻沒有睡意。看著那個人放在膝蓋上的報紙,那個人也開始眯起了雙眼。而那個塗手指的女郎覺得對麵的老頭像是死了過去似的。
2000年11月8日—2001年8月6日
2008年11月27日修訂
2012年12月28日再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