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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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的屍體是在西北角的那個凹灣裏被人發現的。他身體漂浮在水麵上,頭腳朝下埋在水裏,深藍色的衣服吃飽了水。由於這幾天的水汛,凹灣裏的水不停地起伏,他的身體像一根木頭那樣在水中沉重地搖晃著。第一個發現他的人究竟是誰,已經說不清楚了。有的人說就是這裏的人,有的則說是來此采風的人,紛紛紜紜,莫衷一是。我知道這個消息完全是由於一種敏感的反應,當時我正在房間裏發愣,猜測,胡思亂想。忽然外麵的一陣腳步聲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拉開門的時候正好聽見有人正嘰嘰呱呱地談到了這件事。我慌忙下樓,門都沒有來得及去關,就跟在那幾個人的身後去了。

天空中還飄著雨絲,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雨絲盡管很小,但是很快就淋濕了頭發,頭發抿在頭上,雨水正順著臉頰流下。我緊緊地跟著。放眼望去,我發現,有很多的人踩著潮濕的草地正向著正北方向而去,一個跟著一個,沒有說話,隻有草地上濕漉漉的響聲。

有很多的人正在那兒圍觀,他們黑黑的背影愈來愈近,我的心慢慢地也愈來愈硬,它貼著我的胸腔怦怦地跳動著。這種堅硬的撞擊一直到我踏上了返回的輪渡還沒有變得緩和酥軟下來。我一直記得我那麼無力地撥開了那個黑色背影上一個縫隙,然後我幾乎癱坐在地上。我過了很久,才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我的哭聲像是嚇壞了當場的所有人,他們馬上就將目光調轉過來射在我的身上。靠近我旁邊的人開始以為我是滑倒在地的,沒有想到我是無法再支撐下去軟在地上的。一聽見我的哭聲竟然不知所措地抖了抖腳麵,仿佛我的哭聲驚嚇了他。

然後我聽見有人說,這個年輕人大概沒有見過這樣的死人吧?我的左邊有一個人說了起來,年輕人,是你要找的那個人嗎?一個站在我的左邊的人問我,這個水裏的人是不是你要找的人?雨絲飄進了我的哭聲,我的口腔裏像是灌滿了水,我嗚哇嗚哇地哭著,當時我是傷心極了。慢慢的水裏的雨點大了起來。還是那個站在我的左邊的人說話了,他的聲音高高的。大家看看,看看是不是漂來的,還是他要找的朋友?有幾個人開始動了起來,他們在草地上忙碌著,有人去找來了一根粗粗的樹枝。左邊的那個人說,你找來一根樹枝幹什麼?那個手裏拿著樹枝的人卻說,把他的臉撥翻過來,翻過來就曉得他是哪個了。他的話並沒有引起大家的反對,相反得到了一致的應和。是的,看看,如果是漂來的,就不管他了,還管他幹什麼呢。過兩天,水再大點他或許又上路了。

那些人就用粗樹枝撥著教授的臉,教授的臉似乎顯得很固執,他們一遍一遍地撥著。到今天我仍為沒有及時地阻止他們而感到悔恨。事實上,泡在水裏的屍體當時我還有點不敢完全相信,水泡深了教授的衣著,如果不是翻過他的臉僅僅靠朝天的背來判斷的話,還真難說。我看見他的頸子這兒很容易地被劃了一道傷痕,那兒冒上來一股長長的血色。好不容易,他們將屍體翻了過來。屍體的麵孔終於看到了。

那個站在我的左邊的人又開口說話了,他說,是你的朋友嗎?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無力地點了點頭。

人們開始七手八腳地將屍體弄上了岸,我一直癱坐在地上。如果不是那個左邊的人一把拉起我,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從地上站起來。

當時我的腦海裏一片空白,手腳不知道在草地上是怎麼運動的。我看見了教授他靜靜地躺在草地上,他的身上滲出了更多的雨水。他的臉顯得比任何時候都光鮮。臉上的光澤像一個在水中的番瓜的光澤。雨還在下著,草地上窸窸窣窣的一片響聲。雨點濺落在教授的臉上,他的嘴唇微微地打開著,雨水落了進去。水藻正好纏繞過他的脖子,順在胸前,像一個光榮的綬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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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在張禹的老師緊握的手裏看見了一張紙條,紙條上的內容已經被水泡得無影無蹤,人們扳開了他的手,他的手心露出了一個紙團。紙團上的字跡模糊得無法辨認。誰也不知道他在最後的紙上說了一些什麼,這是一個徹底的謎。

當天的下午冒著雨,將教授埋在了一塊遠遠的荒地裏,可以說是就地辦事,隻能這樣。在雨中的張禹那個時候一下子變得那麼鎮靜,開始的柔軟無力消失了,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或許是由於環境使然吧。他站起身來,懇求那些人好事做到底,費了很大的口舌,那些人好不容易才答應幫忙。張禹打算將屍體先弄回房間裏,然後再伺機與教授的家人聯係。但是沒有一個人願意這樣,他們說,即使他們答應了,旅社方麵也是不會答應的。怎麼可能將一個死人放進旅社呢。再說,那一次的事,說著那些人就緘口不說了。很顯然張禹清楚是指那一次紅刀子捅人的事情。張禹清楚,在他們的眼裏,他也是一個陌生人,人家幫你就算不錯,還有什麼苛刻呢。

雨還在落著,草地上已經響起了一些返回去的腳步聲,他必須決定。

就地埋掉。這可能是最好的辦法了,有人這樣說,你不能做無用功啊。

難道你把你的朋友這樣運回家嗎?有一個人已經顯得不耐煩了,他在雨水中喊道。

在當時的情形下,張禹隻得當機立斷,他沒有選擇。

張禹開始和那些人忙乎了起來,為了使教授的墓地體麵一點,張禹決定將這裏團轉的草割掉。由於一時找不到刀之類的利器,他就用手拔。他蹲在地上不停地拔著草,教授的身體上滲出的水跡愈來愈清楚地彙入了草莖下的小小水窪。

那些人給別人掘墳的勁頭是那麼足,這讓張禹當時真有點吃驚,他們埋頭苦幹著,汗水與雨水交織在一起。坑愈來愈大,愈來愈深。這使張禹不得不想起了那一次為那對無名男女掘墳的經曆。當時他幾乎是被脅迫著跳下去的,踩著鬆軟的令他幾乎站立不穩的土揮動一鐵鍬一鐵鍬的。因此他為那些人的古怪的勁頭感到驚訝,這個坑似乎要比他上次參與的那個坑還要大一些。

教授幾乎是被那些人扔進了坑裏,他們甚至沒讓張禹動手,一個抓腳,一個抓手,另一個托著身子。在空中晃悠了一下,隨著他們一聲吆喝,張禹聽見了教授的身體重重地摔在坑土上的聲音,張禹覺得這太過於殘酷了一點,他剛將那雙拔草的手伸去的時候已經為時晚矣。還沒有等他再看一眼,那些人已經揮動了鐵鍬。土在他的身上彈跳著,滾落著。慢慢的愈來愈多,他們的動作顯得非常利索。土不停地從空中降下,土坑慢慢地填了起來。

張禹跪在地上,手機械地還在拔著草。人們慢慢地從他身邊走開的時候,他都沒有什麼感覺,有人跟他說話,他似乎也沒有聽見,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可是他抬頭看時,那些人踩著潮濕的草地已經愈來愈遠。草地上響著他們的腳步聲,張禹將小腿向前一推,便全身癱坐在地上,那一刻他空蕩蕩的內心裏隻剩下無邊無際的荒草,他正努力地將之除去。

張禹當時擔心的倒不是如何去向教授的家人交代,他擔心的是那些荒草像大水一樣漫上來湮沒了它。那些草似乎嘩嘩地向他奔了過來,他必須向它們奔過去,就用他那雙手。張禹覺得自己這雙伶俐而且不顧一切的手已經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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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和瘦子坐在桌邊交談著,他們談到了那個死人。胖子覺得自己的內心裏有點內疚,他對瘦子談到了這個想法。瘦子卻不以為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後他用筷子抹著碗邊,根本沒有回答他的話。或許在他的眼裏這不屑一說呢,因為錯不在他們的身上。他肯定是這樣想的。胖子低下頭去,他想起了那水裏的後背,心中還是不能夠排除那股內疚感。瘦子幾乎有點疑惑地看著他,然後他很響地敲了敲碗沿,對他說,我們還是想想那件事吧。然後又敲了一下碗沿說,怎麼你這個人該軟的不軟,該硬的不硬?我倒弄不懂你了。胖子還是低著頭,他的聲音很低但是很清晰。他說,事實上,就是這些日子下來,我才變得遲遲疑疑的。是呀,瘦子接著說,你以前不是這個鳥樣的呀。胖子說這個漫長的日子使他愈來愈小心翼翼,愈來愈擔驚受怕。哪一天不是如此啊。你說,你說說看。胖子抬起眼來,眼裏閃著光芒。瘦子像是立即避開了他的眼光一樣,說,對呀,把這事做了,我們不就完事了。胖子說,其實我想過了,這以後再也無法改變了。他說完,沉思了一會兒又說道,人生又不是草稿紙。瘦子似乎對胖子的舉動感到有點突然,他似乎沒有完全明白胖子的話。他隻是對胖子強調道,現在,我們是主動。這是很關鍵的。胖子沒有什麼話說,他想起了那個午後,那個瘦子穿上雨衣走後的午後。在他的眼前那個抬得高高的臀部像一個拖把依舊在地麵上劃來劃去。胖子似乎聞見了那個下午一絲淫蕩的氣息,他這時候有點後悔了。瘦子輕輕地將筷子敲打著碗沿,表麵上很平靜,內心裏卻洶湧澎湃。有很多的人已經吃完了,他們聽見了一陣椅動,然後是一陣腳步聲。腳步聲猶如一支水流經過他們的身邊,甚至衝撞了他們的桌椅,然後繼續前去,蜂擁著上了台階。胖子絞著手,這是他自己也無法控製的那股力量使他絞起了雙手。看著絞在一起的手,胖子覺得這真像他的心情。他們桌上的另外兩個人也早就吃完走了,桌上隻剩下幾個油光光的空碗。還有一堆小山似的殘渣。忽然瘦子似乎再也不願意這樣對峙下去,他霍得站起身來。胖子聽見了他的衣袂的聲音,像是打在他的臉上似的。他看見了瘦子的手伸在空中似的,他感覺到了一陣威嚴之意。或許事實正如他瘦子所想,就是迫切地找到並抓住那個家夥,而不是一個無關的屍體。胖子隻得站起身來,他用腳猛地一抵那椅子腿,這個舉動大概是他無可奈何的怨言了。就在這個時候,門口進來了一個人,挾裹著外麵的潮濕和涼氣進來了。這個年輕人全身濕漉漉的,像是剛剛從水裏爬出來似的。

他的臉上閃著明亮的水光,所有的人都看見了那雙手,這個不幸的人吸引了在場的人,整個餐廳就餐的人都停止了咀嚼和嘰嘰喳喳,空間裏似乎能夠聽見年輕人身上滴水的聲音。年輕人麵無表情,穿過大家的視線,慢慢地上了樓梯。

假如當時告訴他,那人或許不會死得那麼快了。胖子假設著。

瘦子似乎看透他的心思似的對他說,無力回天的事情多得很啊。

瘦子的聲音在他的耳朵裏像一聲恫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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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旅社的時候,已經很晚了。走廊裏仍舊那個老樣子。老樣子的光芒,老樣子的牆壁,老樣子的台階。我無心吃晚飯,我換了一套幹淨的衣服,然後我鑽進了被窩。直到很久,我冰冷的身體才緩和過來。在這個時刻我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唯有睡覺。可是我又始終睡不著,這個時候被窩裏已經很暖和了,以往教授總是先我上床的,盡管我給他洗過熱水腳,但是我上床的時候他的腳早已經冷去了。我的腿在被窩裏驀然地有一種陌生感,教授的那冰冷的腿不見了。在以後的幾天裏,我強迫自己相信生活的區別就是在這個冷腿的缺少上,此後一段時間內也確實迷迷糊糊地相信了。

我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看見晚上的光亮像一艘水中的船一樣沉了下去。那光亮的消去使我又不得不想起了教授。他的屍體在天花板上翻滾著,然後慢慢地不見了。外麵的小雨忽停忽起,飄飄忽忽。我想起這些日子來,教授的音容宛在。我的腿腳盡管伸直了,但是還習慣性地撇在了一邊。這個夜晚,是我一生中最難以度過的夜晚。我無法入眠。我輾轉反側,就是睡不著,我怎麼能睡著呢。就在我翻轉身的時候,在我的身下,隔著一層被子,我感覺到了一個硬物。最後我被一種奇怪的念頭抓緊了。我想,我忽然想起來了。隨即我便從床上一躍而起,然後摸索著找到了那根燈繩。燈繩哢的一聲響了。果然是那個本子。我剛才恍恍惚惚地竟然就疏忽了它。我坐在那張椅子上翻讀起來,那些文字使我頓生感慨,盡管我和他朝夕相處好一段時間,可是在這個時候,我才覺得自己真正地走近了教授的身邊。

下麵的便是教授隨意地寫在那個本子上的文字,我覺得完全是一首二行詩。

夜晚啊,這如期而至的災難,

有誰還迷走在銀色的白天。

盡管就隻有兩句,看樣子也隻有兩句,我覺得寫得十分好,文字很迷人。我猛然間內心裏湧上來了一股遺憾。在我們朝夕相處的日子裏,除了教授偶爾地提到我的寫作,也就是偶爾地提一提,因為我並沒有表示多大的熱情。我們之間幾乎從沒有深入地去談過什麼文學,因為我以為文學畢竟是個人的事情。個人的理解也各有偏執,真正做到深層的溝通,是很困難的。但是做這種努力還是可以的。不過現在我是沒有機會去聆聽了,我不得不感到了遺憾。上引的兩行詩是我在隨手翻閱的當中看見的。從紙葉和字跡上判斷,這顯然是教授最近寫的。

我願意將之作為一種詩學上的榜樣。在我陸續的翻閱中,我發現有一些我確實不懂,這涉及很高深的專業知識。盡管我是學的這個專業,但是由於我的誌趣在他處,從某種程度上講,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淺薄之人。那些生物學知識確實是一個皮毛,以前聽教授講課也是靡靡沉沉,這我須得承認。有些則使我感到了驚訝。除了部分的信外,他寫給成青的情詩就好幾首。這些信便是在我的驚訝範圍之內的。在這本不起眼的本子中,我還看見了教授很多的夢境和囈語。它們已經為我所用,在不同的角度和處所進入了我的小說,在我的想象中,它們已經融為一體,難以割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