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3)

81

張禹總有一種感覺,仿佛他的房間懸在樓梯上方似的。當他抬頭看時,心中忽然湧上來一股難以抑製的東西,它在他的嗓子口這兒低徊,蕩漾。樓梯的台階響起了很空洞的聲音,一聲接著一聲,隨之張禹不得不將步子放慢了下來,因為他擔心自己的腳步聲打破了教授的思緒。現在張禹的步子像鵝毛一樣貼著那塵跡斑斑的台階。張禹稍稍感到了一絲滿意。走廊上傳來了嗡嗡的低語聲。那些人又各就各位了。張禹想。報紙在他的褲子口袋裏輕輕發出摩擦的聲音,他用手拍了拍它,像是要一個世界都別鬧了似的。張禹推開了門,門裏的教授還坐在桌子前,這時候,他正盯著麵前的牆發著呆。他發呆的神情再一次使張禹想起了那塊岩石,這一次似乎更像一點。牆皮有幾處已經斑駁不堪,而且斷斷續續,似乎有什麼牆蟲從白色的牆皮內部一路拱動著遊下來過,接近屋頂那兒,可以看見黃黃的水漬。盯著望了一眼,張禹沒有說話,他輕輕地掩上門。門咯吱一聲,教授轉過頭來,目光射在他的臉上。回來了啊。張禹感覺到他的聲音裏有一絲異樣的東西。直到教授轉過頭去開始繼續他的工作,張禹也坐了下來的時候,張禹才明白那種異樣的東西其實是聲音裏的蒼涼感,這使他心頭一凜。

張禹看著床上蜷縮在一旁的被窩,上麵是寂寞而燦爛的紅花。從花序和葉狀來判斷好像是牡丹,屁股底下的凳子還是照樣硌疼了他的屁股。他有時覺得自己就坐在幾根滾燙的鐵條上,甚至還不如。但是這毫無辦法。除非從天上掉下來一把舒適的造型別致的椅子,而這無疑是白日做夢。張禹開始將思緒拉回來,他要繼續他的事情。時間過得很快,他多多少少地耽擱了不少,這使他有點內疚。其實自己就那麼渴望外界嗎?外界對他又是那麼重要嗎?這兩個問題經常考問著他。他似乎有點後悔自己的遊蕩。他應該向教授致敬。盡管外麵灼目的太陽,金黃的草色,大地的溫暖顯得非常誘人。在一個久處暗室的人來說,那是彌足珍貴的一刻。張禹回頭又看了一眼教授,教授的後背在低低地聳動,這出乎張禹的意料。張禹幾次想站起來問個究竟,可是最終他像是癱瘓在那個倒伏在地的凳子上一樣,動彈不得。

張禹開始了他的工作,腦袋裏的眾多頭緒慢慢地理順了,他走進了那個世界。忘卻了身邊的教授,以及教授低泣的肩膀。還有這個幾平米的小屋。甚至還是斑駁的牆皮,小小的北窗上的光明與黑暗。他感覺到了那個世界的涼意與晦暗。他幾乎摸索著握住了那幾個人的手,他沒有說什麼,他無話可說,他隻有緊緊地握住那幾個人的手,他像是和他們難得的又重逢了。他覺得那些人的手冰冷得很,臉部半沉半現在黑暗中。但是張禹知道那就是他們,他很熟悉他們,他們的體溫,上床的方式,說話的口氣,他們攜帶的故事,他的確熟悉他們不過,他就像熟悉自己的器官一樣準確而生動觸摸著他們的靈魂與肌體。誰也沒有說話,隻是靜靜握住手,靜靜地注視著對方。靜靜的,到臨了,黑暗中的臉慢慢漂遠了下去。盡管如此,張禹知道,這是一種必然,他們肯定會離開自己,就像兒子必然離開母親那樣自然,但是他能感到他們的腳步,他們矜持而又自信的上路了,這使他感到無比寬慰。

他的筆動得很快,那並不平整的紙上仿佛一層飛走的沙石。他輕輕地籲了一口氣。然後他聽見了那口袋裏細屑一樣的聲音。他知道在這個時候,那個世界的煩惱會漫上來,帶著龐雜的聲音一道一道地纏繞住他。

82

我的病症出現有好幾天了,這是一個新的病症。我沒有跟小張講,我開不了口,這是我的隱私。我隻得自己忍住。我知道,這是我自咽的苦果。誰也怨不著。我有時候坐在桌前,伏案寫著的時候,我甚至聽見自己在腐爛下去的聲音,一節節的,由下往上傳遞著。我隻有不停地寫,這樣才對自己的人生有所交代,以寬慰我孤寂的靈魂。事實上我一直如此。我的《囟簧源流考辨》慢慢地奔向了尾聲,這令我感到了一絲慶幸。我的情況每況愈下。我自己內心十分的焦急之火在烤著,我不得不這樣。外麵的太陽難得露出了歡暢的臉,我其實是很向往的,陽光下的遊蕩,草地上的睡眠,林中散步。但是我必須放棄。我隻有站在窗前靜靜地看看那一塊草地上金黃的光斑,就覺得內心十分滿足了。然後我還是必須回到那個晦暗的桌子跟前,繼續在自己文字的呼吸裏狂奔起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窗外更遠處有人在奔跑,還有人在嬉鬧著。我看見有幾條腿伸直在陽光裏。那是一個多麼舒服的姿勢啊,太陽暖洋洋地蓋在自己的身上。我有時候會陶醉起來,不知所措。現在我就是這樣,我仿佛動了動腿,腿部的陰冷使我打了一個激靈。我還是動了動,仿佛陽光在烘烤著我。就在這時候,小張的影子走進了我的視野。他慢慢地在草地上移著步子,手抄在牛仔褲的褲口袋裏,肩膀上的陽光隨著他的步子在彈跳著。慢慢地,他走了過去。事實上,這些天來,我明顯地發現小張有些老了,可以說是未老先衰,這都是我的過錯。在餐廳裏看見其他的人臉部要比我們的鮮亮得多。起初我以為是我們在那個久黴潮暗的空間裏待久了的緣故。現在我不得不改變自己的陳見,那的的確確是事實。我看著小張消失進牆角的影子,我感到了沉重的痛惜與內疚之情。一個年輕人,一個朝氣蓬勃的年輕人,現在的狀況說我毀了他一定也不為過。我也清楚,這已經不可饒恕地釀成了定局。

我思來想去,我隻有一個辦法來救贖自己,就是盡快地完成手頭的工作,給他騰出位置來,讓他坐到我這兒來,讓他沉入寫作,繼續他的幻想工作。否則的話,問題將會愈來愈大,愈來愈不可收拾。我知道,坐在那個倒下的凳子上的滋味並不好受。我乘小張人不在出去晃悠的時候坐上麵過,我仿佛坐在了小張瘦骨嶙峋的一條條的肋骨上。我立馬站了起來,仿佛有東西叮咬住了我,仿佛我聽見了一個微弱之人的狂呼。

我離開了窗前,是的,在這種情況下,我必須抓緊時間。室內光線較之以往要好得多了,我可以更加清楚地看見了皺巴巴的白紙上那條沸騰起來的道路。路上我看見了一個人的身影,她走路有點蹣跚,慢慢地走遠了。我始終沒有看清楚她的臉孔。隻有她的背影,反複不已的背影。

我不知道小張推開門是什麼時候,也不知道小張在我的身後坐上那板凳是什麼時候,我也不知道聳動肩膀不由自主地哽咽是什麼時候。我甚至不知道我有沒有和小張說了一些什麼。我隻是感到了一種來自下麵隱疾的恥辱感淹沒了我,它使我心中漲滿了大水。

我知道,總有一天這大水裏裏外外將我淹沒,沒有一根幹的羽毛。

滔滔的水啊。淹沒我吧,從頭開始,

滔滔的水啊。淹沒我吧,從下開始。

沒有一根幹的羽毛。也沒有一根幹的靈魂。

83

事實上這是教授在紙上的即興抒發。張禹讀到上述82節的最後這三行文字時,已經是兩三天之後了。教授的失蹤使張禹當時處於一種無可比擬的驚恐中,他是在慌亂中發現這些文字的,張禹預感到可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至於教授的這一可怕的隱疾張禹更是一無所知,倘若不是他的日記的提醒張禹是無法知道那些他在外遊蕩時間內的真相的。他是在讀到了那三行詩之後在教授的枕頭下找到那個日記本的。日記本的封麵是一個火車站,上麵的文字已經剝落,但是還可以判斷這是多年的隨身之物了。他看見那些令他訝異的文字,純屬一種無意間的發現。在日記中有很多是生活的思索,而這些大部分是關於他的學術研究的。有些部分讀起來十分深奧難懂,確如雲罩霧繞。有些部分是他給家人的信,還有些是自我的感想。他給成青的文字幾乎成了日子的主體。張禹斷定這肯定是沒有給成青過目過的,盡管有絕大部分是以書信的形式,但是毫無疑問地說,成青一封也沒有得到過。從那些灼熱的文字看,很顯然教授是愛著那個女生的。張禹當時由於焦急,翻得很匆忙。事後他慢慢地坐下來看的時候,他似乎明白了一切的原委。日記中除了給他的同學也就是成青的信,還有一些片斷,有的不知所雲,有的看得出來是他的一些臆想。張禹當時也僅僅是匆忙一翻。事後在他繼續寫作他的小說《雨語者》的時候,決定將那些他似乎覺得很有用的文字安插進去,信件,片斷,臆想,等等。為了使文章看起來文脈貫通,文氣自然。張禹為此披閱增刪花費了很長的時間。在最後幾天裏他反複琢磨著的影子,幾乎就和那個孤懸在空中的小屋一樣。

兩三天後張禹一扔下手中的東西,就開始了他的尋找。而兩三天前的張禹是無法知道自己匆忙的飛奔下樓的影子的。他盡管一直是擔心,疑慮,但是他卻無法斷定生活背後的邏輯已經開始運行了。它像一個脆嘣嘣的發條一樣,上足了勁。

這個時候張禹沒有聽見那些微的聲息,他確實無法聽見。在一刻鍾前,他似乎看見教授的聳動的肩膀,或者說低泣。他拿不準自己的上前探究是否妥當,是否自然。不過現在這種情況已經消失了。教授似乎又開始了他的流暢的敘述,找到了他的言辭大道。張禹的視線裏,那個微微前傾的身子是多麼熟悉啊,那個微微的斜著的頭顱,還有那個似乎一高一低端不平的肩膀。他靜靜的依舊像一塊岩石,再看,那個揮動不停的筆就仿佛掀起的海浪,一波又一波的湧來湧去。這是張禹多麼熟悉的啊。

張禹看了一會兒之後,調轉頭過去,開始了自己繼續的那部分。他的臀部在那個凳子上動了動,終於他有了一個較為舒服的姿勢,這也是多麼的難得啊。放在床沿上的紙張還是那樣,皺巴巴的,張禹抹了抹,沒有辦法再使它平展起來,但是他仿佛已經看見有幾個熟悉的人影在文字的道路上向他走過來了。他必須伸出手去。握住,握住自己一樣。

他擴了擴胸擺了擺肩膀,那兩個肩膀仿佛兩片肺葉一樣扇了扇。他仿佛嗅見了另一種呼吸,另一種少女般的氣息。

84

老頭坐在那塊石頭上,看著遠處風吹動的草原。廂岩坡那兒的風像一支馬隊過來了。老頭坐了很久,聽著由遠及近的蹄聲。他經常這樣很久很久地坐著。其實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出來了。他已經記不清楚自己待在這兒多少年了。他隻記得,這麼多年來自己已經養成了一個習慣。還有,他知道,當年的大名鼎鼎的蕭旅長也早已死在他的軀殼裏。現在一介草民,臨風而立,偶爾緬懷一下過去。他喜歡。他喜歡這樣,坐在一塊石頭上,聽著。風聲是多麼像當年的馬隊啊。可是,那一年他是下了多大的決心啊。他喜歡這裏,這裏的風光獨好。人老了,風光卻沒有老。老頭有點感慨。忽然從遠處的楓林裏奔出一團白色。那團白色愈來愈近。虵狼——老頭情不自禁地叫出聲來。他想起了小時候讀的《山海經》,《山海經》裏說這種狼十分少見。“有獸焉,其狀如狐,而白尾長耳,名虵狼,見則國內有兵。”按照這種說法,老頭掐了掐指,它在他的視野裏出現了好幾次了。大概有三次之多吧。那動物愈來愈近,老頭看得更加清楚。卻不是,是一隻白色的狐狸。而那東西卻隻有尾巴是白色的,而且有一對長長的耳朵。他看著麵前的它色澤其實並不純白,還中夾黃毛。不過在陽光下倒是異常奪目。它幾乎就要從他身邊經過去了,老頭拿眼盯看它。那狐仿佛懂得了他的眼神,竟也停下步子來盯住老頭看。這出乎老頭意料。老頭看見狐眼清澈,碧藍色。老頭猜測可能是一隻被追殺的白狐吧。最近,這裏似乎沒怎麼太平過啊。當年這裏可算得上世外桃源的。老頭想起了前段時候還有兩個人來找他的呢。他當時隻得顧打妄語。白狐看了看,眼睛裏湧上來一股異樣的東西,老頭感覺自己有一陣憐憫之情。

我是不會傷害你的,我不會的,我不會的。老頭喃喃自語道,便伸手過去,試圖安慰它。可是白狐動了動身子,它顯然還沒有放鬆戒備。

老頭看著白狐動了動身子,一下子像個孩子樣不知所措。它在他的麵前慢慢地移動著腿腳,那腿腳也是白色的,它走了兩步遠的樣子,它回頭看了看,然後又掉過頭去,繼續奔進了陽光深處,在草叢中掃了一掃,白色的一團很快就消失了。

老頭覺得真像自己做的一場大夢。麵前的確猶如虛幻之境。石上的老頭怔了怔,過了一會兒,他聽見遠處依稀傳來渺茫的歌聲,他揉了揉眼睛。老頭站起身來。然後向他這邊走近的是兩個麵孔模糊的人。一個胖,一個瘦。胖子和他說話的語氣很謙和,瘦子沒有做聲。臉上很嚴肅地盯著他看。胖子告訴他,他們正在找一個人。老頭覺得那個好幾天前找人的胖子和瘦子的影子還在眼前,那兩人愈來愈近。也是一胖一瘦,隻是胖得不是太胖,瘦得還可以。他們徑直向老頭走過來,老頭不想招惹什麼事,這些年來平和日子好端端的,便準備從石頭上起身返回。可是其中一人,走著走著便將話撂過來,老頭起初裝作沒有聽見。他們幾乎攔住了老頭,他們中的一個說,沒有辦法,我們走了不少路了。向您打聽一下。

我們正在找一個人。問話和上次幾乎一模一樣。

老頭搖搖頭,兩人立即說我們找的人是北伐時的將領,蕭朝貴。

我們是搞曆史研究的。其中一個人說著就掏出了證件。

老頭拂了拂手,說,不認識。俺不認識這個人。

老頭說完,然後便兀自背手就走了。

85

張禹停歇了下來,他看見他們消失進未知的黑暗中。仿佛天上烏雲馳過,遮住了他們的麵孔。老頭的離去,使張禹也不知所措。他暫時從那片草色金黃上,那塊石頭上,那兩個采風者模糊麵孔的旁邊退身出來。外麵的走廊上又響起了腳步的呼嘯聲,這種聲音意味著又一個夜晚降臨了。張禹從凳子上站起身來,腿部的麻木使他有點驚訝,這是他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他揉了揉膝蓋的部位。教授這時候也從紙上抬起臉來了,他看了看身後伸了一個懶腰的張禹,也撫手撐案站了起來,張禹清楚地聽見了椅子痛苦地叫了一聲。 然後他們相繼走出了房間,前往他們不得不去的餐廳。這一次的情況真是少有,走廊上竟然站滿了人,這些人好像是統一了時間似的,真正的不約而同啊。張禹心裏想,是呀,不約而同。那些人慢慢地移向了樓梯口,咳嗽,說話,腳步等等混雜的聲音一起往下傳遞著。張禹和教授很快就像水流彙到了大海一樣。張禹感到了大海的撞擊,手,腳,胳膊,身體,還有潮潮的呼吸一起碰撞著。張禹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忘記這下樓梯的一瞬間,他隻聽見腳在水泥地麵上磨蹭著,不停地磨蹭著。他的腳,還有更多陌生人的腳。他本能地看著自己的腳尖,腳尖頂著別人的腳跟,自己的腳跟也被後麵的人頂著。在他們進入下樓梯人群中的一刹那,張禹湧上來一股莫名的想去牽教授的手的衝動。不過很快,由於後麵的人潮濕的呼吸和一陣異常的口臭氣味衝撞在他的脖子裏,他不得不放棄了這個念頭。張禹後悔剛才怎麼不再等一會兒的,既然已經是遲了,何不遲到底,那樣的話,反而會輕鬆些。至少比現在輕鬆。後麵的碰撞像湧過來的冰塊,冰涼而無禮,張禹後悔又有點懊惱,同樣出於一種本能的反應,他提了提肘部,用肘部的力量告誡後麵的人。事實上,後麵的人根本不理他這一套,繼續拱著。並且身後還傳來快樂的吆喝,清晰地吹著他的耳背。張禹幾乎感到了恥辱,他想回頭看看到底是誰,是誰這樣。可是他幾乎動彈不得。身體莫名的被一種力量推向前去。張禹的臉有點紅了起來。樓梯上的無數腳尖中,教授的腳消失了。他的鞋子,張禹是認得的,剛才他的目光還停留在上麵,現在卻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這使他有點慌張,如果剛才牽著他的手,就不會被衝散了。張禹想著。很快他們就似乎被擠到了樓梯口的邊緣。張禹的腰部被木頭樓梯的尾部頂住了。他感到了疼痛。為了使自己從這種狀態中解救出來,他猛地推了一下前麵的人。他看見前麵的人彎下了腰,身體幾乎落在那個坐在桌旁的人背上。前麵的那個人本想將操在口袋裏的手掏出來撐住桌麵,可是手像是卡在了裏麵。他隻得像一個毫無戒備的木棍倒在了桌麵上。令張禹感到慶幸的是桌麵上還空空的,否則的話,那個人將被他推進了菜碗裏。張禹很快側身體貼牆走到了前麵。當那個人從桌麵上彈起來的時候,他掉頭無法看見張禹。在他的視野裏那些人誰也沒有說,誰也不願意說,而是快樂地起著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