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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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禹坐在房間裏,第一次感到了內心的慌張。他無心再繼續下去,紙上的黑暗愈來愈大,像一個硬塊。外麵的雨聲飄飄忽忽,他不知道教授到哪裏去了。這確實是他擔心的事實,現在終於來到了。在張禹看來,這不亞於一個災難。事實上,這些天來在內心裏他已經無限依賴著教授的,而現在人頃刻間卻不見了蹤影。他的身體內像坍出了一個大洞,他盯著牆上的斑點出神。他甚至沒有勇氣看著敞開的門。門口空蕩蕩的,台階一節節地向下而去,上麵什麼也沒有。他希望教授出去轉一轉,僅僅是轉一轉。教授不停地和他讓座的時候,他已經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一點什麼了,隻不過他沒有完全放在心上,在他的意識中也不可能將那層現實往壞處想的。現在準確而且令他不知所措的到來了。就在這個陰雨的上午時光,張禹看見了事情的另一麵目,譬如那些日記,詩篇,還有零散的片斷。老實說,有些東西是出乎他的意料的。不過,他沒有過多地停留在狐疑和思緒不清的糾纏上。他迫切地要找回教授,這才是唯一需要他立即去做的。

張禹尋找的結果令他失望,他帶著一層薄薄的希冀敲響了一扇又一扇門。而一扇又一扇門在他的身後關上,或輕或重的關門聲撕裂了那層薄薄的希望。他想起自己多日前為了自己一些莫名的想法而敲門時的情景,他不禁心頭一緊。那時候他有一個多麼美妙的借口,“哦。我的朋友在你們這兒嗎?不知道他哪裏去了?”而現在卻是借口變成了如鐵的事實。這一層事實不時地提醒著他。他不得不又舉起手,敲響了一扇又一扇門。

他坐在那兒,室內的光線還是半明半暗的樣子。他希望事情不是那麼的糟糕。他的雙耳捕捉著外麵的動靜,有一隻黑身的老鼠從床腿這兒往外一竄。這是一個暗暗藏匿的狡猾家夥,現在乘門開著,到其他的地方去了。這地方實在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了,幾乎連滾帶爬地下了台階。然後動靜消失了。

直到中午吃飯的時候,教授還沒有回來,這使張禹徹底地慌亂了起來。他一時拿不準是不是去先吃了飯再說,說不定,他會在人群中看見教授的。或許他已經搶好了座位。想起了座位,張禹覺得自己昨天在教授的麵前喉嚨確實大了一些。或許他為此而早早地準備著,轉了一圈,然後早早地就把位置先占了呢。張禹假設著,他為自己沒有及時地聯係到這一層而感到了一絲好笑。事實在他的麵前一下子變得明亮了起來。他的心情一下子轉好了點,他想他一見到教授的麵,在吃飯動筷子前就向教授道歉。為他那句極沒有耐心極不禮貌的話表示自己的歉意。至於那些關於慌亂間見到的信件,日記,片斷等等隱私的東西,他暫不會提及。以後合適的時候進一步探問又未曾不可呢。張禹拉上門,他走下台階的時候感到了肚子裏實實在在的空了。並且他還不止一次聽見發出的腹響。

樓梯上的人愈來愈多,在他的身後聚集著,並且尾隨了下來。張禹想著上次的人滿為患,慶幸自己動作較之以往利索了不少。他幾乎在台階上跳著步子,一直跳到了一張桌子前。那是一張幾乎靠近了樓梯口那個亮斑的桌子。

張禹四處張望著,他希望在人群中看見教授,後麵的人擠著他,他向前走著。過道上的無數的腿幾乎要將他絆倒在地,他顧不得向後麵的人吆喝兩句。一切於現在無法分開他的眼神。他繼續掃視著。在東南角上又一個人向這邊舉了舉手。他還以為是教授,心頭不禁一喜。可是他很快就發現那個人並不是教授,他的個子要比教授的高挑一點,遠遠地看過去還是比較像的,在人頭攢動的時候,燈光芒在那人的臉上移動著,他看見那個人的臉上有一個黑色的痣,那個將近蠶豆大的痣使張禹剛準備舉起來的手又不得不垂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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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的雨還在繼續,我的視野裏人們的身影充滿模糊和潮濕之意。我吃吃停停,停停吃吃。那些身影裏沒有半個教授的影子。我甚至也沒有看見畫家的影子,他的那扇關得嚴緊的門在我的腦海裏閃了一下。我是無暇旁顧了,盡管如此,畢竟這些天來相處的情感,再聯想到他的埋頭哭泣,因而我還是很擔心畫家的安全,隻是教授的離去已經使我處於一種不利的境地,甚至可以說是可怕的境地。我知道我現在可以說六神無主,一頓飯在嘴裏像蠟一樣毫無味道。但是我知道現在我隻有坐等,坐等他回來,從樓梯上一步一步地上來,然後坐在床沿上歇一腳,歎一口氣。

午後的時光顯得那麼漫長,窗外的雨絲仍在不停地忽巨忽細。

事實上我想過我該出去找找,但是我擔心最後兩個人錯了路,不是我去找他,反而變得他來找我,而我又繼續找他,這樣無限循環地找下去。我確實有這種擔心,並為這種推理和邏輯嚇壞了。我隻得坐下來。也就是說我在這個時候還是對之報以幻想的,我一點也沒有想到教授的離去是那麼的堅決。我回顧著這一切是怎麼切切實實的發生的。我看見自己奔下樓梯,猶豫張望的影子。似乎是一眨眼間,我便變得形單影隻了,這是一個殘酷的事實。

我坐在那個倒伏的凳子上,側頭看著教授那張椅子麵上的光亮,還有門口的巨大虛空,我的眼睛盯著那兒。慢慢的,我感覺到了一陣困頓,我的視線慢慢地收回了,它愈來愈短,最後關閉在眼簾內。就這樣我睡著了,伏在床沿上。

就在這時候,門口變得一暗,一個長長的影子一節節地伸了進來。教授走進了屋內,他笑著撣了撣身子,身上沾滿了草屑還有晶瑩的雨珠。他笑著說,讓你等了吧,我出去了一趟,哦,那個怎麼樣了?我知道他是問我那個小說。真是承蒙關心啊,我心懷感激地想。

話說完後,教授便坐在那個椅子上去了。那是他原來的位置。我感到一陣高興。你可嚇壞了我。你到底去了哪了?你一走不要緊,我變得沒有了頭緒,什麼事提不起精神了。更不用說吃飯,寫字了。

沒有想到,我隻是出去走一走,怕幹擾你,沒有想到還是幹擾了你。

教授爽朗地笑了起來,並且向我道著歉。我連搖手說,你回來就好了,回來比什麼都好。你要是不回來,我還真不知道怎麼辦呢。

教授笑著,說,那麼嚴重?

事實如此。我側臉答道。

教授的臉上處於一種灰暗的光線中,我看不見他臉上的五官,隻聽見上麵時不時地發出笑聲。我站起身來,打開窗戶,窗外的雨已經停了。天空似乎比先前更亮了一點。

我站起身來,腿部一陣酸疼,幾乎不能挺直膝蓋。我隻得彎著身子慢慢地靠近了教授的椅背。教授的臉上布滿了瘀青,還有一些劃傷的傷痕,在脖子這兒纏繞著很多碧綠的水藻。看著教授青暗的臉,我啊的一聲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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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禹的這個不祥之夢的確使他嚇壞了。門口還是那樣的空曠,看見像肋骨一樣的台階上依舊什麼也沒有。教授的那張椅子麵依舊閃著冷清的光。他摸了一把自己嘴邊的口水,口水像魚涎一樣晶亮剔透繞在他的指尖上。張禹似乎還聞見了一股濃重的魚腥味。他真的覺得自己的腿部發軟,用不起力氣。他慢慢的雙手撐著床沿,使自己站立起來,張禹似乎看見灰暗的光線中那一層薄薄的不幸慢慢的愈來愈厚,愈來愈重。他開始明白他將麵臨一個什麼樣的局麵。張禹終於站起身來,他挪著步子,到了門口身體倚在門框上。

過了很長時間,張禹才緩過神來似的,他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階,進了走廊。走廊上依舊是一片空曠的燈光,斑駁的粉牆上亮著一圈圈的光影。他慢慢地走著,剛才夢的影子還在腦海裏盤旋,他使勁不去想它,可是它就像一隻盤桓的小鷹,不肯離去。他想再去找找畫家,他可能回來了,張禹希望敲開他的門時能看見那張熟悉的臉。那樣的話他的那種緊張和惶惶不安才能得到恰當的釋放與安慰。他希望這樣,他覺得自己慢慢的向那個希冀,那一層薄薄的現實遊近了。他現在就是需要一個人,哪怕是一個陌生人,當然那是一個肯聽他說一說的陌生人。他這樣想著,門口已經到了。他都不知自己是怎麼來到了這個曾經光顧的門口的,事實上,這個時候他是任憑自己的腳向前而去的。仿佛身後的一股力量推著他,逐漸地進入到他的身體內似的。門關著,他第一次發現門上的汙跡,那是一點點油彩和塵埃。

另外在生鏽發黃的斜拉手上方,他看見了貼著一張紙條。看得出來好像是後來又撕壞了的,但是沒有全部撕盡,依稀地辨認出那是一句諸如:正在創作,請勿打擾。好像就是這樣的字樣。張禹終於看清楚了,是這樣的,隻不過“擾”字手寫體有點像“憂”字了。他敲了敲門,他已經無暇顧及著紙條上的話了。再說,那是一張撕毀了的紙條,也就是說這等於一句收回成命的話。張禹又曲指敲了敲門,同時他在細心地聽著門內的動靜,他豎起了雙耳,幾乎貼在了門上,可是門內靜寂無聲。

裏麵像一條死了過去的魚。靜穆,灰暗,偶發光亮。張禹想,這個比喻一點也不賴,恰如其分。張禹對自己這種潛意識的本能性反應感到毫無辦法。

沒有人。張禹隻得將耳朵離開了那冰冷的門板。大概是門上的塵埃使他有所顧慮,他幾乎習慣性地撣了撣耳朵。他隻得悻悻而返。

他這時候需要找一個人說一說,就說一說,這是他曾經一直很擔心的事實,現在終於發生了。下午的時光愈來愈短,黃昏正在迫近,教授的離去已經將近半天時間了。這不能不算是一件令人擔憂的事。外麵的雨盡管小了下去,但是還在持續著像是沒有完盡。到現在,一直沒有看見教授的影子。張禹被內心湧上來的一股莫名的傾訴衝動所蠱惑著。他拿不準自己該不該和一個他並不認識的人去說一說,他重新站回到了走廊上。

為什麼不去說呢,或許他們會提供一點線索。他甚至聽見有人告訴他,在山道上,在叢林裏見過他的影子。或者有人告訴他在河邊,他們中有人看見過他,他真躺在那兒,像是睡了一覺。一想到線索,這何曾不可呢。在線索中求證,要比沒有線索沉溺於虛無中強得多。馬上,他仿佛看見對方說話的嘴唇了。他抬頭看了看那些門口,有的門關著,有的門開著,有的門僅僅開了一條縫。

其中一扇門開了,在張禹的腳邊咯吱一聲,恰好有一個人走了出來,那個人穿著一件雨衣。雨衣幾乎包裹著他的整個身體,臉部似乎也被那雨衣的墨綠色所遮沒了。看樣子他預備出去,張禹伸手攔住了他,他的語調顯得很誠懇,

哎,你看見我的朋友了嗎?他一上午就不見了,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張禹並沒有得到確切的回答,而是那個穿雨衣的人用手有力地撥開了他的膀子,幾乎從張禹的懷抱中掙脫了出去,張禹還清晰地聽見那人嘴裏低低地咕噥了一句。

又是那個神經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