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樓梯口傳來呼哨,叫罵聲時,他已經若無其事地走在過道上。他開始尋找教授。幸虧自己身形靈活,張禹一邊張望,一邊想。教授站在西北角上,被人擠到了牆邊。張禹向那邊招了招手,招了好一會兒,教授才看見揮手的張禹。教授隻得將手向他搖了搖。教授的臉上閃著無奈的神情,燈光的照耀下,教授的臉上還閃著紅暈。看得出來,剛才他擠得很不容易。這時候張禹責怪自己沒有盡到本分,內心有點內疚起來。
一直到有些桌子解放出來,那樓梯口聚集的人才鬆動下來。
可是輪到張禹他們吃飯的時候,已經比較遲了。本來在他的麵前有一張桌子的,他計劃著他們一空出來,自己就搶先坐下來。可是不知何時從他身邊像冒出來兩三個人似的,沉著臉很快就搶占了位置。其中有一個人還用胳膊推搡了他一下。張禹看著他們拉開椅子坐下的時候,他想說什麼,可是沒有說出來。教授正貼著牆根挪移著,張禹覺得像蝸牛一樣慢。
張禹看見熱氣騰騰的菜上來的時候,他前所未有地感覺到舉筷子的力量都沒有了。
下次幹脆遲一點!吃飯簡直受罪!
張禹沒有感覺到自己的嗓門忽然間高了很多,他幾乎衝著旁邊的教授喊了一句。
86
這幾天來,他們像是忘掉了那個姓岑的畫家似的。就如他們逐漸地忘記了他們來到這裏的目的一樣。他們的確忙於自己的創作了。當然畫家也應該忙他的,各自忙各自的,自然就會忘了。忙起來都會忘我的境地,更何況別人呢。這也是情有可原的事。就是這情有可原的事實下,畫家出現在房間門口的時候,幾乎嚇了他們兩人一跳。畫家的臉色不怎麼好,看上去整個人憔悴得很。張禹覺得他們虛掩著的門幾乎被他撞開的,他感覺到門框及時地支撐住了畫家的身體。畫家現在倚在門框上,他的愈來愈短的頭發使他的臉看上去更加圓了一些。
他們盯住他看,過了好一會兒,他們才聽見畫家綿軟的聲音。
我,我就是想過來聊——聊,聊聊——
他的話音裏還有一絲不易覺察的慌張。
之後,他們不得不放下手頭的事情,教授本來將最後的部分抓緊一點的,而張禹則幾乎沒有什麼事情了,要說有事情的話,那就是他將要給教授準備洗腳水,然後服侍他上床。之後他才會找到時間的縫隙,還有一個恰當舒服的位置,重新和那幾個在文字道路上走著的人相逢。他對畫家的到來不再表現出詫異,而是一種儲存於內心類似的溫暖。曾幾何時,他還上門叨嘮過人家呢。床單上的線條顯得十分淩亂,他理了理床單,然後張禹拽了一下畫家的胳膊,示意他坐下來說話。這一點張禹覺得做得很好。教授坐在椅子上,轉過身來看張禹將畫家按坐在床沿上,教授盯著畫家的臉盤看。事後,他告訴張禹說,他在那麼轉身看著的一刹那,他看見的絕對是一個陌生人的臉。那個紮小辮子的畫家的影子怎麼也不能和他疊合在一起。他最後對張禹歎道,還是留起那個辮子好,那才是一個畫家的樣兒。張禹當時笑了笑,人的固有意識是多麼的牢靠,堅固啊。
其實,張禹也深有同感的。要知道,張禹甚至覺得畫家身上的藝術氣質完全是因為那個辮子,以及辮子上那些斑點的油彩。而現在,在他們的床沿上坐著一個陌生人。一個留著平常的短發,烏黑的發茬露出白皙發根的陌生人。
不過很快,他們從自己的恍惚中走出來,他們麵浮微笑。
岑畫家忽然猛地一聲哭了起來,他的哭聲使他們兩個人一下子不知所措。
這來得太突然了,畫家的嗓門這兒仿佛久蓄的池閘,內心裏一刻也沒有停止過翻滾奔騰,現在像是缺了一個口猛地瀉了出來。畫家的哭聲顯得很大,他的聲音奔向了走廊,碰撞這斑駁的牆麵。教授依舊坐在椅子上,臉上和擱在空中的手有點窘迫。他的手指了指,張禹隨即便將門關上了。
畫家的頭低著,雙手插進了頭發,淚水嘩嘩流出指縫。張禹站立在旁邊,搓著雙手。教授依舊坐在椅子上,手還是懸擱在空中,仿佛一句欲說還休的話。逐漸的,那種奔騰的嗚咽慢慢地小了下去。這時候畫家插進發叢的雙手捧住了下巴。嗓子這兒還不停地哽咽著。
張禹看見畫家的頭顱在他的手掌上一跳一跳的。這個樣子張禹簡直想發笑,可是他忍住了。
忍住了的張禹依舊搓著手,因為畫家的頭顱慢慢地停止了跳動,他將麵對新的難題。畫家將會給他們出什麼難題呢?千萬不要再出乎他們的意料。張禹盯著畫家看,他的目光落在他的指頭上,指頭上還有晶瑩的淚水。教授的手還懸在空中,他動了動,椅子響了一下。它似乎也在調整身心預備和教授一起去承受,去愛,去恨,去勸慰,或者去無言的境地。
可是,畫家卻雙手猛地抹了一把臉,鼻子在五官上抽動了一下,一些殘留的悲痛仿佛被吸回肚裏。抿了抿嘴唇說,沒事了。好了。現在沒事了。
他然後抬起頭來,看了一眼空中那一節節手指,教授的手指在不停地彈動著。
是的。沒事了。畫家再次地補充道。
這一次畫家在他們那一狹窄的房間裏待的時間很長,可以說超過了任何一次。他看著張禹為教授準備洗腳水,還看見教授筍狀的白皙的腳沉入水中。直到教授坐進了被窩,又聊了一會兒之後,才離開。這其實是畫家最後一次和他們共處一室。他最後離開的時候,還對他們充滿了謝意。他不止一次地誇獎了張禹的細心,臨離開掩上門時,他伸頭還對坐在被窩裏的教授說,您真是有福氣啊。他的語氣好像是張禹成了教授的兒子似的。顯然,他的意義已經完全超越了一般的學生的概念。這一點張禹其實也是心知肚明的。
畫家為什麼而哭?張禹直到後來才明白個大概,在他後來的意識中,他認為一個人的意誌力有時候是堅如壁壘,有時候卻脆薄如紙。兩者沒有絕對的界限。當晚他們聊天從頭至尾都很小心地避開了這個問題,仿佛避開了一個開花地雷一樣小心翼翼。
這種感覺是張禹從來沒有忘記過的感覺之一。
87
天好了一天之後又開始了它纏綿的雨季。我盯著窗戶上的光亮出神,外麵的草地上回濺起很大的雨聲。我本打算出去走一走的,現在雨使我望而卻步。半夜的時候雨已經下得很大了,似乎一直這樣沒有停下來過,草地上的雨聲幾乎吵醒了我。我是一個十分醒睡的人,除非我相當的疲勞,而這種倒頭便睡的情況還是比較少見,我從年輕的時候就不是很能睡的人。我感覺到那嘈雜的雨聲似乎落在了我的枕頭上似的。
這麼多天來,我還是第一次覺得雨夜的感覺很好,屋子裏響著另一個人均勻的呼吸,我的視聽裏麵充滿了清涼的落雨聲。在我的想象裏,那些茅草在雨聲中不停地起伏著。在這種時候,茅草比任何時候更接近雨水。我還想到在倉皇之中奔跑著一些動物模糊的影子。我幾乎能夠聽見它們狂奔的聲音,還有更加清晰的水聲。慢慢的,我在自己的想象中再次入睡。到清晨醒來的時候,耳朵裏還是那些不停的雨聲。以致我起身的時候,才有點懊悔起來,內心裏責怪自己沒有乘天好時,好好地去曬一曬,享受一下陽光。其實,沒有想到駐留此地的陽光是多麼的短暫。我原以為天就此要好起來的呢。現在沒有辦法出去了,隻有困在屋內。
窗戶上的亮斑似乎在閃動著,閃動著。我覺得自己將暫告一個段落,這是不知不覺停下來的工作。它就像一台慢下來的馬達。我看著伏在桌上的小張的背影,這個時候我才真正地籲了一口氣,讓小張坐到桌子跟前此時我看來是最恰當不過的事。事實上,我也像是完成了一個久埋在心中的夙願,確切地說是一種任務。起初的時候,我的手頭上的工作那麼急迫地開始,又是那麼急迫地進行著。現在,盡管離尾聲還有一段距離。但是我知道,除了現在讓座給人沒有其他更加明智的事情了。小張跟我繾綣了很久,最終還是被我說服了。這樣,我就高興,否則的話,我就生氣了。小張笑著坐下來。我的眼前還晃動著小張遲疑的麵孔。好在,最後他還是坐下來了。這樣,我確實心理上好過得多了。
這絕不是一件日常碎細的事情,而是與個人情感休戚相關的。我一直這樣認為,想想這些日子來,這個年輕人,現在我望著他的背影,這個年輕人的影子,有幾分相似於我當年呢?他的身體幾乎吞沒了桌子。我不得不由衷地笑了起來。
我幾乎悄悄地走出了房間,他完全沉入了寫作狀態,我掩上門時他也沒有發現。這正合我本意。我下了樓梯。一條空曠的走廊上響著我沉重的腳步聲。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出來,大概是由於一種衝動吧。起初在房間裏我的身體是那麼貼近室內的氣息,現在內心卻和走廊一樣,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難道我僅僅是為了小張更好地寫作嗎?還是有其他什麼不安的因素呢?我無法找到答案,我不由自主地放慢了步子。
敞向走廊的門,有很多個,我就這麼一直走。有的門完全洞開著,一眼可以見到屋裏的情景,有點半掩著,隻能看見裏麵的半邊世界,有點關著,裏麵傳出嗡嗡的聲音。我隨著自己的步子向前而去,我現在是無法返回我們那狹窄的房間了。這是一個真正的難題,不僅僅是從我輕輕下樓梯開始,其實一從我踏上了火車腳彈板就開始了。或者可以這樣說這一切從更為久遠的時空就開始了。
我偶爾在走廊上碰見一兩個陌生人,他們狐疑地看著我,然後在我的身後議論我。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我路過了一扇扇門口,路過了一個個明亮或晦暗的世界。
當我下樓來到了餐廳的時候,我有一種無路可逃的感覺。我無法解釋我的內心裏那種惶恐和猶豫的滋味。我的腳步停在無數的桌凳腿之間,餐廳裏光線很暗。
最後是門口那一絲光亮使我變得堅決起來的。我想去雨中走一走。這是我忽然間湧上來的又一個莫名的衝動。這種衝動鼓動著我的雙腿,我無法抑製,也同樣無法解釋,或許是我久不出門的緣故吧。它使我離開那屋子,那熟悉的年輕人,和一房子陌生人。
88
胖子和瘦子站在陽台上,看著細雨飄飛。雨絲偶爾還飄到了他們的臉上。遠處的山陵仿佛在雨聲中恍惚地動著。茅草上撲撲啦啦地響著,雨點在上麵彈跳了起來。忽然在他們的視野裏,有一個人冒雨向遠處走去。胖子推了推瘦子的胳膊,瘦子將視線從東邊拉了回來,他也看見了。瘦子說,那不是和那個神經病在一起的人嗎,吃飯的時候不是見過?胖子似乎也想起來了,看那個背影很像。那個人影愈走愈遠,最後從那山道岔口一拐彎,就看不見了。胖子抹了一下臉,臉上很潮了。他然後轉身進屋。屋內的溫暖中夾雜著一股難聞的異味,他便伸手將那個窯頭窗打開。瘦子開始點起一根煙,他幾乎快忘記了。還是剛才掏手帕擦臉的時候掏出一根煙來的。這幾乎是最後一根煙了。起初他以為煙已經抽完了。這令人驚喜的一根。他看著,煙已經在口袋裏和手帕一起揉皺了。他慢慢地轉動著,香煙慢慢地也就在他的指頭上挺直了。很快他就聞見了好聞的煙絲鬆動的味道。他抽了一口,然後將那個紙香煙盒一把團團,隨即又拋了出去。花紙在空中劃著一個弧線然後落在了草上。就在這時候他聽見了屋內傳來胖子的一聲驚叫。瘦子立即進屋,看見胖子的手指開始流血。胖子幾乎蹲在地上,用另一個手的全部力量握住一節手指。那是一節無名指。瘦子看了看,一個拉傷的口子,血從裏麵冒出來。血然後凝聚在指頭上再往下滴落。瘦子翻了半天的包也沒有找到一個布條條。最後他費了很大的勁將那個已經破爛下來的枕巾撕了一塊下來。胖子對此十分感激,而瘦子覺得沒有什麼。我們本來就應該互相照應,不分彼此的嘛。其實胖子的舉動猶如孩童,這令瘦子稍感意外。不過他一邊笑著一邊給他包紮說,你。你大概是一個對疼痛比較敏感的人吧。包紮完後,他們坐在床邊上開始商量如何進行下一步的工作。不能再有閃失。瘦子同意胖子的話。他點點頭,是的。他們最後意見達成了一致。開始的分歧由於眼前剛有過的流血而變得溫和統一了。他們擊了一下掌,預支了那份勝利。從他們的臉上看,顯然那份快樂也早早地預支了。然後胖子從座位上站起來,去將虛掩的門進一步拉開。剛才敲門的就是站在他麵前的這個年輕人。他怔怔地看著他,他沒有開口說話,眼睛向裏望著。他這時候想起了什麼似的,笑著說,神經病,這兒沒有你要找的人。年輕人臉上依舊那樣像布滿了一層早霜,胖子轉頭對裏麵的瘦子說,他的人又丟了。倒跟我們差不多呢。他轉過身來又補充道。瘦子開始又調他的收音機了。收音機吱吱呱呱的,像一個弱智者。他衝著門口喊了一句,走吧。胖子像是聽見了命令似的,砰的一下關上了門。那個年輕人顯然剛想開口說點什麼。胖子關上門的一刹那,他看見那張嘴歙動了一下的。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告訴年輕人真相。他的朋友冒雨上路了。他為什麼沒有說呢。他想他可能是源於一種普遍的快樂愚弄吧。再說,如果那個家夥是因為喜歡找人的話,或許被愚弄的還不知是誰呢。他似乎清楚地聽見下一個門被敲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