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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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經黑透了,窗戶上的黑暗像是潑墨很快就潑進了房間,我站在窗前。這幾天來我的心裏一直沒有安寧過,現在人愈來愈多。而這些不知從何所至的陌生人,一下子會給我帶來很大的威脅。當時我就預料到了,事實上果然如是,我們很快被趕出了原來的寬敞的房間,下麵不知還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呢。前天晚上的殺人,可以說我幾乎目睹了全部過程,當然目睹的還有不少其他的人。但是誰去說它呢。再說,說他又有何用呢。畢竟是一個死人了,而我們還要活下去。這大概就是包括我在內的這夥人的想法吧。誰願意把火燒到自己的身上來呢。我當然不會像教授那樣,做那迂腐的事情。在這種情況下,他打聽來打聽去,肯定是沒有什麼結果的,沒有人會給他講實情的。他的那個學生跟他講了也確是因為涉世不深,經驗不足的緣故,其實他是在冒險。萬一,那些人知道了,定會給他上上顏色的。這些人有什麼做不出來的。這件事最後也自然純屬無稽之談了。就不說旅社方麵那些人的警惕了,就說說那些魚龍混雜的陌生人吧,說實話,我時常隱隱地感到在那一群陌生人中間有一些鷹隼一樣的眼睛,時刻沒有放鬆過。憑著我的直覺和敏感,我確實能感覺到。

我這個人有時候也會鑽牛角尖,想當年,犯了那件事也是這個毛病所致。為了使自己能夠混同於這群人其中,不留下什麼蛛絲馬跡。我就必須和大家一樣,這樣才能使我自己獲得某種安全感,否則我的內心始終處於忐忑不安的狀態。我現在已經取得初步的效果,下午教授敲門走進來,他就以為走錯了房間。也就是說,我的頭發剪得沒有錯,教授差一點把我當做陌生人,說明我已經和那些陌生人沒有什麼區別了。我感到高興。教授告訴我關於那個學生的事情,其實我是有話說不出來。我想跟教授講明白的,但是我不能,一來是因為自己目前由於這群陌生人的出現而變得陡然緊張的個人處境,另一個就是我要考慮到大家的安全,如果說了的話,自然是不利的,幾乎所有的人將獲禍。甚至教授本人。我隻有答應了他。當時我的選擇就隻有一個,答應他。我跟他回去,我覺得也必須說服小張。否則他這麼注意下去,自然也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別人反過來注意我們就沒有好果子了,這是自然而然的道理。我覺得也應該讓小張停止下來。該幹什麼幹什麼。往裏摻和,說不定還會把自己的命摻和進去,豈不是冤屈了。我吧,處境畢竟不妙了起來,我也隻能說說,倘若小張不聽,那也是他的命。沒有辦法,就看著他往石頭上碰吧,好在,小張聽勸。勸住了,自然最好,與己方便,也是與人方便。窗戶外的風小聲地舔著窗戶,玻璃還哐當當地響著。

我當初一個人逃離出來,就是因為厭惡人群,喜歡起離群索居。有幸來到島上,也過了好幾年的安穩日子。其實我也一直擔心這件事。盡管我不怎麼出門,但是島上的變化我還是比較關注的。人啊,越是擔心它就越是衝著你來了。先是教授和他的學生,他們對他們的目的也少有提及,看上去像是來荒島采風的。他們來之後,聽說渡船壞了,我還曾一頓暗喜過。教授和學生開始的時候還到處奔走,幾乎白天看不見人影,在晚上才現形,後來慢慢地出去的少了,本來這個地兒就小,大概沒有再采到什麼精彩的內容了。此後才少有接觸,這些日子接觸來看,還算不錯,可以算是這兒一個良伴吧。來了這兩個人,也就罷了,偏偏現在又來了一大幫人。這大幫人肯定是毀壞性的,看看起初旅社門口那個被踩爛的草地就知道了,難道不是嗎?反正我對這幫人沒有什麼好感。偶爾地跟他們搭腔,他們都是敷衍了事似的跟你聊上一兩句,頂多三句就了不得了。其實我還不願意跟他們搭腔呢,我還不是想能否探一點口風嗎。他們是一起來的,多多少少會知道一些吧。看來這些家夥也是精透的角兒,我現在明白了,從他們的嘴裏是套不出什麼話來的。

這幾天的覺也不怎麼好睡了,老是半夜驚夢。夢裏的門總被敲響,可是就是看不清楚門外的臉到底是什麼樣子的。沒有辦法,這個事情叫你魂牽夢繞,不得安寧,這幾天過得就好像過了幾年似的。

我當然還需在頭發上下點功夫,小辮子已經鏟除了,當年這可是一條著名的辮子。我那會兒多少還是個名人,畫畫雖不說登峰造極,起碼還說得過去吧。在報紙電視上也露過好幾回臉。對於辮子我從沒有馬虎過,也像是對待寵物,甚至像對待一個人一樣,說得更深一點,也把它當做一個藝術看的。愛護有加,自然而然的事。那個事以後,那個辮子簡直就是我的生活寫照,之前呢,辮子光滑水溜,上麵還有紅綢纏繞,之後呢,顯得落拓多了,幾乎是毛發不整,一蓬亂草。對比鮮明。來這兒以後,伺候著弄過一陣,日子久了,自己弄給自己看,漸漸地也就馬虎了。不管怎麼說,還是一個體麵的東西。想想前天晚上,大夢醒後,就將那個辮子剪了。還有點悔恨之意,其實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我必須要這樣。否則的話,我的形象太紮眼,太紮眼就意味著自我暴露。在床上愈想愈怕了起來,愈怕就愈堅決了。哢嚓。我似乎還聽見那聲清脆的聲音呢。後來我慌亂地扔了它,才安心不少。

一件事情快快地處理了,心裏麵終究安全不少。盡管如此,今天我還感覺後背寒寒的,這顯然不是件好事,我真希望他們不要覺察出來有什麼不對勁之處。我現在又想起了隱蔽的目光,確實像鷹隼一樣,盯進了你的心裏似的。但願不是我過敏反應。不過,我還得再修剪一下。我必須這樣,離原來的自己愈遠,就意味著離那群陌生人愈來愈近。到那個時候,他們無從分辨。但願我是精神過敏。但願我是精神過敏。

外麵黑著,窗玻璃正好是一麵鏡子,我可以看見自己揮剪。這一次修的精心些,好一些,平常一些。

72

胖子看著瘦子穿上了雨衣,他想發笑,可是沒有笑出來。

穿在瘦子身上,雨衣確實顯得很大。瘦子不得不卷起了袖子。

一等瘦子出門,胖子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笑了一會兒,他也覺得沒有趣,就收住了笑。

胖子感到很累,他剛才幾乎將頭埋在被窩裏睡了一覺,他也不知道瘦子什麼時候關上了那個吵吵嚷嚷的收音機,反正他那會兒太累了。瘦子將他推醒的時候,他以為是第二天的天亮了,迷迷瞪瞪地看著瘦子的臉。瘦子向他笑著,露出了煙熏的黃牙。瘦子說,醒了,夥計。別睡了。有新情況了。事實上,根本沒有什麼新情況,瘦子隻不過要將胖子弄醒罷了。他剛才站在釘子下盯了雨衣半天,踮了踮腳尖,還是沒有將雨衣從釘子上摘下來。胖子順手掛得高了些。瘦子向他又笑了笑,胖子覺得他的臉上就隻剩下咧開的一張笑的嘴了。你把雨衣掛這麼高,明兒個你也會夠不到的。你難道不知道夜裏的牆會長嗎?

胖子笑了起來,瘦子就是這樣,說話拐彎抹角,偶爾還能把人弄笑了,還有點幽默的天才,否則的話,一路上這麼長的日子也確實枯燥了一些。

胖子腳下地後,跺了跺,他說道,腿倒麻了。然後到了牆根前伸了一個懶腰。然後左臂放下,右臂仍然舉著,之後順便移手從牆上就把雨衣給摘了下來。

瘦子接過遞過來的雨衣說,趕明兒一定要自己再往上長長,不能老是讓人煩啥。他覺得個子高確實方便。瘦子穿衣還算利索,很快掩上門就不見了。這時候,胖子睡意已經沒有了,外麵的天暗了下來,一個夜晚又降臨了。他們麵臨過多少個埋伏著希望的夜晚啊。他們總是帶著幻想入夢,最後也總是被第二天的陽光所擊破。胖子在屋子裏轉了一圈,他在想自己該幹點什麼。

忽然,他的腦海裏蹦出了一個念頭,他覺得自己有點想自己的家人了。

於是他將櫥門打開,他把自己的包從裏麵拽了出來,他打開了包,就在他翻出那個鏡框的時候,他心中悠然升起一股細細的涓流。

他開始端詳著手中的鏡框,就在他看著鏡框中相片的時候,門被人推開了,一個女服務員拎著拖把進來了。

按照胖子的脾氣,在往常的情況下他會斥罵這個女人無禮的,今天,鏡框裏是他妻兒的相片,上麵熟悉而久違的笑臉使他的目光軟和了許多。胖子自己覺得肚子裏的聲音沉了下去並且變得溫暖起來。

女服務員拖著地,默不作聲。自顧自地拖著地,為了給她騰出地方來,胖子斜倚在被子上,視線從鏡框上移到了女服務員的身上。

女服務員依舊不著聲,臀部一會兒朝著他,一會兒又偏開了一點。胖子看見女服務員的頸脖子裏有一顆猩紅的痣,拖把在地上滑的時候,那顆痣和身上其他的東西一起在晃。

拖把滑到了胖子腳邊的時候,胖子自然地將腳脖子提高了。

胖子看得更清楚了,女服務員的皮膚細膩白嫩得讓人想摸一下。

這時候,他聽見女服務員說話了,她問胖子。

剛才那個瘦子呢?

他出去了,你有事嗎?話一出口,胖子覺得自己有點愚蠢。他將相片鏡框放進了被窩的夾層裏,然後竟然就將它忘了,幾分鍾後它便將他的頭硌疼了。

胖子盯住女服務員看,女服務員還是將那個長柄子拖把在地上滑來滑去。胖子覺得一刻間空氣裏淌著一股迷人的味道。胖子覺得這是忽然間的事情,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就在女服務員轉身的時候,胖子的腳碰著了她的腿,看上去確實像是不小心碰著了那個很有彈性的腿的。

73

張禹到了畫家房間的時候,畫家正將手裏的發茬扔進了窗外的風中,畫家看了一眼,那些黑色的針芒在一絲光亮中紛紛飄零,然後很快就不見影子了。畫家馬上合上了窗戶。

張禹顯然愣住了,直到畫家轉身過來他才看清楚這張熟悉的臉,他的頭發又削短了。由於削短的頭發映襯他的臉盤大了一些,現在他的臉型看上去比去掉辮子前要俊朗了許多。大概以前注意力都放在了辮子上的緣故吧。畫家先笑了起來。

他笑著看著張禹,等待張禹的話從口裏流出來。張禹並沒有立即開口,而是屁股順著一張椅子坐了下來。像是喘歇了一會兒,張禹終於開口了。

他說,我以為你睡了,我過來隻是想碰碰運氣,找一個人說說話。

畫家對他的話感到有點驚訝,不過很快他的臉色平展了下來。他一手撐住床框的鐵欄杆,一手叉在腰間。他問張禹,語調裏透出和藹之氣。

你的老師也沒有睡?還再忙著?

張禹點了點頭。坐在那個倒下來的板凳上的印跡似乎還在屁股上似的,張禹習慣性地抬了抬身子,手摸了摸臀部。自從那條板凳進門的那一天起,張禹的屁股一直就沒有舒服過,實際上,他就是坐在幾條棱角分明的凳腿上,他很想坐坐那個椅子,椅子光滑平展的表麵一度十分吸引他。大概後來屁股已經習慣,慢慢地也就變得無所謂了。再說,他也不願意去打擾教授的學術寫作。

在張禹這些天來的記憶中,像教授這樣的人就應該屁股像膠粘著似地不離凳麵。

他說,沒有辦法,幸虧你沒有睡,否則我找誰,去找誰說說話呢?

張禹聽見自己的話音裏有一絲自我憐憫。這是和他的性格不符的,他似乎意識到了這一點,於是馬上改口和畫家談起了其他的話題。他們開始由畫家目前的創作,然後枝蔓開去。

畫家饒有興致地聽著張禹的講述,他覺得眼前的小夥子確實很可愛。而張禹本人覺得似乎控製不住了自己,他那股強烈的傾訴欲望驅使著他。事實上那個檳槎小鎮的夏日現在還曆曆在目。在他的腦海裏,那個夏天的陽光,女友的色彩斑斕的裙子,還有小鎮上的街道,人群,泊在橋頭陰影裏的機駁船,甚至冰鎮汽水瓶上耷拉下來的標簽紙,都是那麼鮮活如初。畫家似乎也看見了那個陽光小鎮上正走過兩個熱戀的年輕人。

畫家最後也不可避免地看見了那個紅色的麵盆,靠近床,在一雙鞋子的旁邊,然後他也不可避免地看見了那股彩色的奔流從那個年輕人的嘴裏噴薄而出,畫家似乎聞見了那股腥熱,麵盆裏開始騰騰地往上冒氣,似乎這股氣流正冒向著自己的鼻子尖上,他掩了掩鼻子,然後看見了那雙鞋子在地麵上跺了起來,跺了好一會兒,白皙的腳背上那個彩色的點消失了。很快這個人也消失了,裙子化做了蝴蝶飛。

此後,我們間的事情我再也回憶不起來了,就像是一段空白。後來我知道她飛離中國,嫁給了一個外國人定居在新加坡。其實我還是替她高興的。真的。

張禹說到這兒,點了一下頭,仿佛因為別人的提問而堅毅地那麼一點頭一樣。他的嘴唇緊緊地抿住,張禹知道這是自己的回憶關閉了他的口腔,更確切一點地說應該是他的生活。

畫家沒有說話,他覺得沒有什麼可說的,這都是人之常情,人生旅途中一個小小的細節罷了。他依舊手撐住鐵欄杆,鐵欄杆的冰涼已經消失了。他盯著椅子上的年輕人看著,憋了半天,他才說出一句話來,因為他覺得,這個時候應該說點什麼,否則的話,顯得有點說不過去了。人家來你這兒就是找個人說說話的。

年輕人,不要灰心,天涯何處無芳草啊。你還很年輕嘛。說著,畫家大概也覺得這個勸勉,簡直是陳詞濫調,說了等於不說。他感到還是過來扶住了張禹的肩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