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3 / 3)

瘦子一拍大腿,像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他站起來走到靠北牆放的舊木櫥,他打開了櫥門,將裏麵的包拖了出來,包順帶拖出了幾粒黑色的老鼠屎,散落在地板上。

瘦子嘴裏很氣憤地罵了一氣,因為就這個老鼠屎他們已經清理過好幾次了。那些該死的老鼠還攪了他們不少好夢。

胖子看見瘦子從包裏拽出一個黑色的匣子,原來是收音機。

胖子笑了起來,這個家夥還真有點心眼。收音機打開了,先是一陣嘰哩咕嚕的聲音,瘦子調著台,希望聲音清晰一點。調了一圈,沒有更為清晰的聲音,他將那根紅色的橫針旋到了自己常聽的頻率上。可是還是混淆不清的聲音。胖子又笑了起來說,看來這裏的信號不強,隔得遠了,你就甭費心思了。

我看啊,天還是有得下的。天色在這兒呢。胖子似乎很有經驗。

瘦子沒有言語,放慢了旋調,終於他停止了下來,從那個匣子裏傳出了一個比較清晰的聲音……到明天,雨漸止晴到多雲。瘦子將手腕抬了抬,轉了轉方向,以為聲音更清晰動聽些,沒有想到聲音很快被一群蕪雜的雜音所取代。他再怎麼旋,也沒有重新聽見那個動聽的聲音。瘦子顯得很惱火,狠狠地將他擲在被上。說,他媽的,沒有用。

胖子看著瘦子氣憤的樣子,又笑了起來,著什麼急呢,這麼長的日子都過來了,還在乎這幾天嗎?天就是好了,在這歇歇也不錯,等待機會再下手吧。

再說,說天晴,還不曉得是哪個鬼地方呢?那就一定說的這兒嗎?胖子又說道。

胖子猛地一倒,倒在了被上,他出去一趟感覺到累了。

瘦子又把收音機拿在手裏。胖子再次聽見了那些聲音衝出了黑匣子,鋪滿了房間,仿佛是整個房間裏一下子長滿了鋪天蓋地的荒草。

胖子捏緊拳頭捶了捶軟軟的被子。瘦子並不知覺,實際上胖子煩透了那些聲音。胖子慢慢地將被包住了自己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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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禹推開門的時候,看見剪了頭發的畫家正坐在床沿上,中午畫家出現在他們桌旁的時候,他們差一點沒有認出來。畫家說這是他自己用一把剪子剪的,果真在頭上,可以看見頭發稍有參差,盡管如此看上去還是不錯的一個新發式,真是難以想象,不知他是怎麼舍得剪掉那個小辮子的。張禹和他開玩笑說,現在你這個家夥,和我們一樣,沒有什麼區別了。張禹很喜歡他的那個藝術氣質很濃的小辮子的。現在卻讓畫家剪掉並且扔了。畫家笑著說,說一樣也其實就是一樣,說不一樣也可以說就不一樣。我還是個畫畫的。張禹回憶起中午在餐桌上的情形,他們一起上樓梯的時候,才看見有人下樓來。他們無形中提前了午餐時間。

畫家看他進來了,和教授一樣都看著他。臉上帶著疑惑的表情。午後室內的光線削弱了他們臉上的線條,張禹向他笑了笑。隨後就站在一旁,手撐在床頭的鐵欄杆上,鐵欄杆冰涼如水。

先是一陣沉默,然後畫家和教授幾乎異口同聲地問他,到哪裏去了?然後他聽見那兩個人為他們的異口同聲而笑了起來,張禹卻盯著畫家的短發看,他覺得沒有必要對他們隱瞞什麼,他坦誠地講了自己的疑慮。

畫家和他的教授一致認為他這樣懷疑沒有什麼道理,一個穿雨衣的人進入你的視野純屬偶然。再說我們又沒有什麼出格之舉,再說,我們身上的可疑之處更是談不上。我們大部分時間都是待在室內,偶爾出去也是百米方圓。我們現在被攆出原來的房子,我們有怨言了?我們一句怨言也沒有,他們能找出什麼來呢。再退一步說,我們現在身上還有什麼值得讓人家注意再注意呢?沒有什麼值錢的貨了。

畫家說是呀,我的那個古木大床還留在了那些家夥的手上,另外我的畫,他們不一定懂得它的價值,不懂的自然也就是狗屁不值的碎布爛框。畫家自賤自己,令張禹反覺得有點過意不去了。

再說我們都是做得本分的事。他的教授在一旁又補充道。

張禹覺得他們的分析也很有道理,他幾乎也就這麼打消了疑慮。

又坐了一會兒,畫家就離開了。從身後看,畫家肩頭上少了那個生動的小辮子,張禹覺得畫家的背影像一個陌生人的背影。他咚咚咚地下了樓。

張禹不再說什麼,教授又說了一通道理,意思大概是要求張禹實際一點,離幻想遠一點。這麼下去,不是個辦法。張禹聽得出來,教授是擔心他因為寫那個糟糕的小說而壞了腦筋,最後使他們下麵的生活陷入更深的泥沼。張禹心知肚明。他不想再申辯什麼,於是坐在那個倒下了的板凳上。他身子靠在床沿上,習慣性地將手插進了發叢。

教授已經將燈拽亮了,燈繩清脆地響了一下。

教授繼續開始寫作,張禹依舊將手插進發叢中,像是要從中揪出某個東西拷問一番似的。年輕人實際一點,教授的聲音顯得很渾厚,又很清晰。之後,張禹聽見教授的筆尖在紙上遊走的聲音。這使他想起和教授一起經過楓林閘的那個晚上,那個聲音,和那個恐懼。

張禹覺得後背上的聲音愈聚愈多,愈聚愈厚。猶如一層黃沙,就要逐漸地淹沒了他。

69

我伏在床沿上竟然睡著了,我還流下了長長的口水。我忽然感到了自己的胸腔這兒一陣疼痛,手臂還有一點麻木。就是這個麻木和疼痛迫使我從板凳上站了起來。屋子裏沒有人,教授不知去了什麼地方,他的椅背空空的,桌上的紙張發出白光,我看見了教授的黑管鋼筆,此外桌上再沒有其他東西了。我盯著被紙張覆蓋的黝黑的桌麵,然後彈跳了跳。我想使自己的神經鬆懈下來,或許真如他們所說,我是有點過敏了。桌麵上的紙張誘惑著我,這麼多天來,我還沒有正式地拜讀過教授的大作呢。我本想乘此機會悄悄地一閱,可是我的腳尖一觸到椅腿立即停了下來。我像是自己嚇壞了自己。事實上,教授根本沒有和我說過要給我看看他的著作,甚至提都沒有提。我這樣做,毫無疑問是有點那個了。可是我的好奇心伸出很多觸手撓著我的心,使我欲罷不能。我的心情毫無疑問顯得很矛盾。我在椅子背後躊躇著。教授說不定很快就要回來了,應該在他回來前掃一眼也罷。我說服著自己,好在室內沒有其他人,隻有我一個人。我很快地將脖子伸過了椅背。

紙上什麼也沒有,但是從看得出來紙上筆記的凹痕斷定,教授將寫的東西收了起來,這樣做很顯然是不想讓別人看見,知道。

其實我的內心感到不十分痛快,盡管我知道教授隻是做了他應該做的事,那是他的權利。但是這確實有點挫傷了我的情感,事實上,這一點說明教授是沒有向我完全敞開的。想起自己伺候在側猶如衣食父母,我還給他洗腳。而他卻如此待我,不免讓人心裏一寒。

不過這很短暫,我得承認,很快這種不快就像一陣小小的涼風刮過了心庭,沒有了痕跡。我在想,教授的學術畢竟不是人人觀得,再說我也未必看得懂。我就著凹痕辨認了半天,終究是我的好奇心所致。

凹痕什麼也沒有辨出來,隻能讓我清楚教授對這部著作是用了心用了力的。

就在我斜身仄在床上的時候,教授回來了。他手上的飯盆使我想起了晚飯時光,我看到了碗上漫出來的色彩,不覺肚子裏轟隆隆一陣鳴響。我快速地直起身子,又穩穩地接住教授遞過來的飯碗。

教授讓我坐下來吃,他指了指桌椅。教授剛才看見我睡得很香,所以他一個人下餐廳吃了,並且跟餐廳裏借了飯盆給我打來了飯菜。

這些日子來,委屈你了,空了不少覺啊。我已經吃過了,你吃吧。吃了,還要還盆麼。

教授邊說邊看著我往嘴裏卷著青菜。我吃著飯的時候,走廊過道裏傳來一陣陣腳步聲,腳步聲像一陣湍急的河水沿著樓梯一節一節地奔騰而下。

喏。這時候去餐廳肯定人多了。我們提前點吃的總逸當點,舒暢點。人多,就像大口的飯粒都到了嗓子口,讓人心慌。當然你沒有這個感覺囉。你還年輕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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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歡:你好!

小莧回家了嗎?你們還好吧?老嶽父嶽母的身體還很好吧?

我在這裏很好,請勿掛念。昨天晚上我夢見小莧跟一個湖南人走了。這夢做得不好,不是個好兆頭。你說呢?你要多注意點這個丫頭的動靜啊。旅社這些日子熱鬧多了,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這麼多人。不知道這些人幹什麼。守天好後,看他們出去不出去呢,現在這裏下著雨,雨還比較大,外麵雨水蒙蒙的,本來就日短,天這麼雨一下,天一暗,就更覺得短了。

一切進展順利,我現在是不擔心自己的思緒的。現在唯一使我擔心的倒是小張了,我們真是師徒兩個,前世修的真是難得。前一段時間我的身體狀況很差,可以說差到了極點,我以為都快到了大限了。那個時候他沒有少擔心我啊。一直都是他服侍我,待親娘老子又如何啊。我好像跟你說過,如果沒有張禹,我這裏的生活真是不敢設想啊。昨天吧,小夥子就不怎麼對勁了,東逛逛西逛逛,尋找什麼東西似的,還說什麼這裏殺了人什麼的。還有什麼人販子之類,問過很多人,說也沒有見過殺人之類的事,怎麼他就見到了呢?今天又說雨衣,一個穿雨衣的人他認為是一個有企圖的人。他的意思是衝著我們來的,其實我們有什麼秘密可言,這聽起來荒唐吧?我估計他大概是因為小說的緣故吧,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他會寫小說?我記不清楚了。總之,我認為他幻想過多了。我勸說他要好好的,不要這樣下去,我的日子就不好過了。我指望他呢啊。

我下午不得不停下手頭的事,小張在窗戶那兒站了半天,然後出去了。我有點擔心,從他開始說這裏殺了人開始,我就有點擔心了,心一直懸在那兒。關鍵是很多人都說了,什麼也沒有發生。地上幹幹淨淨。他還顯得煞有介事,說是大家被嚇怕了,不敢做聲了。他的意思是,那夥我問過的人是默契了的。我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的。我隻得去找畫家了,我跟你提過的那個畫家,那個畫家把小辮子剪掉了。這倒是有點蹊蹺。可是一個小辮子能說明什麼問題呢?我敲他的門的時候還真以為走錯了房間。在後麵看,真不像了,那個小辮子不在了倒不習慣了。畫家當場就笑了起來,他說這些年來感到累贅了,一氣之下就哢嚓剪了。畫家還給我做了一個剪子的手勢呢。我現在唯一的可以相信的人就是畫家,因為張禹腦袋熱轟了,跟他說不出個道道來了。我告訴了畫家,那個姓岑的畫家也確實是熱心腸,就跟我回到了房間,他願意幫助我,去做一些說服工作,使小張迷途知返。人家既然願意了,也就行了,我自然不會叫人家下保證書的。畫家也說我僅僅說服說服,不敢保證就能幾句話拉回了一匹強馬呀。我對他說有這份心這就成了,哪還敢要您下保證呢。我們留意了一下,沒有看見小張的影子。我們覺得回房間比較妥當點。

我們在房間裏等了好一會兒,然後才把小張等回來。他自言自語,樣子真的讓我擔心啊。好在我們說過一陣,他好一點了。像是相信了我們的話。但願他是真的相信了。否則的話,我們的事情可以說才開頭不遠啊。離了小張,還真讓我紮手呢。他剛才睡著了,嘴裏流出了長長的口水,亮亮的,像魚嘴裏淌出來的涎呢。這些日子他空了不少覺呢,看他睡得熟,我給他打來了晚飯,跟餐廳裏好不容易費了一頓嘴皮子才借到了飯盆子。

現在想想,在外麵真的不容易啊。

於是,我思鄉的心近了——思鄉的心近了,近了。

——阿唐199×年11月16日旅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