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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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床為案,而且有了凳子,我開始感到了某種樂趣。我的肩膀平放,幾乎伏在了床沿,就這樣,我的那個飽滿的姿勢開始慢慢地那麼鬆懈了下來,讓我來看看我的形象吧,從身後看過去,多像一個勤勞的裁縫。外麵的天色在窗戶上慢慢地暗淡下去,房間裏又恢複到了那種沉靜,似乎隻能聽見風在窗上輕微的呼啦呼啦的聲音。

我在想象著灃,那個業已老去的女人,是否現在還在那個老屋內,在我的猜測意識中她應該在那兒,而且一直沒有將門打開,即使是先生和學生二人在陽光燦爛的午後造訪。我的視線一直沒有從那個門口離開,從那雙白皙的叩響門的手上離開,而我的虛構一次次的假設又一次次的否定。在這個雙重的矛盾中,我度過了多少不眠之夜,多少個駐留時刻啊。

我停住筆,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先生和學生的徘徊不定,其實並不是我的徘徊不定,而是時間,還有那個故事中的人與事。你看,故事現在卻不能向前滾動,因此我感到了無能為力。而在我的不遠處,看得出來,教授思路一瀉千裏,順暢無阻,令人羨慕。我盯著他的身影看了半天,我發現,他確實像我的父親。尤其是他那個寬厚的肩膀。

我呆呆的,別著頭看著教授,而教授渾然不覺我的視線。

事實上,直到黃昏的時候,我都沒有將故事滾動起來。我的的確確感到了無能為力,這也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故事的現實有時候也是那麼的堅硬,頑固。這既在我的意料之外,又在我的意料之中。我隻得暫時中斷了那些,那些光線,那些走動的人物,使他們停止住,站在故事的荒野中不再輕易挪動半步。

大概是為了尋求某種轉機吧,我的晃悠就在這個時候開始的,當然這裏麵有好奇心的驅使。我還記得那扇牆縫中的世界,那個聲語喧嘩,腳步紛遝的庭院,房子,天井。我尋找著那個通往那裏的通道,事實上,我找了很長時間都沒有找到,在狐疑中,我不斷地分析與判斷,對於通道的存在,我顯得十分固執。我斷定它是存在的,隻不過比較隱蔽,不為人知罷了。我越斷定它的存在,我的熱情越不會消退。我在旅社的角角落落裏出沒,行色連我自己都覺得可疑,但是我一遍又一遍地向那些人說,我在尋找一個人,當然這是我的搪塞之詞。在沒有將事情弄明白之前我是不會公之於大夥的。每有一個可疑的門,我都要敲一敲,拉一拉,希望自己的麵前有一絲驚喜的光亮,有時候我自己都產生了幻覺。

……門開後,那邊天井的光亮幾乎照到了這邊,草叢上人們的步子遲疑著,那條磚石路被陽光照得發白,草色金光燦燦……

你找誰?一個胖子打開了門,他問我。房間裏還有兩三個人,他們坐在床上,眼睛盯著我看,我則掃視這房間裏的角落,看有沒有可疑的門,或者門洞諸類。南邊的玻璃窗戶開著,夜晚已經降落在上麵,窗戶玻璃上閃著室內的燈光,透出一絲寒意。

在東南角的牆上,有一件長長的衣服掛在那兒,那兒有一枚深深地打進牆的釘子。我很熟悉,我知道,因為每一個房間裏都有,以方便旅客掛衣帽之需。

胖子對我的目光感到一絲不快,他問我究竟找誰,我隻得臨時撒謊,說找我的朋友,不知道他到哪裏去了。

那三個人在床上嘰裏咕嚕了幾句,我沒有聽清楚,我聽得很清楚的是嘭的一聲門響,和那個胖子的話,這裏沒有你的朋友。神經病——

這句話像一把插在門上的匕首搖晃著。

我的尋找幾乎都是這個結局,在無數個門內我沒有發現可疑之處,有些人像胖子那樣,大聲斥責我,甚至我還沒有說上兩句話,就把我強行推了出來,有的則相對來說要好一些,態度要溫和一些,他們詢問我找什麼,詢問清楚之後,我還是被請了出來。有的竟然看得出來我的企圖,他們幾乎倚在門框上說,你的目光好像不是丟失了朋友,而是丟失了東西吧。就是在這句話後,我聽見了有人很響地說了一句話,裏麵的聲音說道,丟失了大魂吧。這句話使我心有所觸,就這樣,我不再尋找那個通道了。我不停地說服自己去忘卻它,去忘卻它。到了房間後,我還心神未定似的。我的腦海裏一扇扇門在閃動,一個個陌生的麵孔浮現著。

每一扇門打開,就是向你打開了一個世界。我窺見了一些人的室內場景,本屬無意。我的好奇心隻想證明一個幻想道路的存在,但是勞而一無所獲。最終,我明白他們的夜晚沒有什麼不同,混亂,烏煙瘴氣,在煙霧繚繞中那些人比我還要可疑。

63

張禹上床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他的腦海裏浮現了很多的門和很多人的臉。這使他暫時無法入睡。他盯著黑暗中的天花板,教授的鼾聲還是那樣,在房間裏沉沉落落。他現在已經完全放鬆了自己,自己的腿和教授的腿幾乎粘連在一起,他能感到教授腿上的溫度。這種肌膚的溫度使張禹想起了自己的祖父,張禹少年時代幾乎和祖父生活在一起,祖父是一個可愛的老頭,他整天手裏拿著一根樹枝,吆喝著一群鵝走在陽光中。

樓下一陣緊急的腳步聲打斷了張禹的思緒,這是忽然間發生的事。他側耳凝神聽了聽,在腳步紛亂中他再次聽見了一個女人的嗚咽之聲。這聲音要比上次聽見的清晰得多,這使他微微地感到詫異,他慢慢地將自己抽出了被窩,他必須要弄個究竟。張禹感到了被窩外的寒冷,但是他還是利索地穿好了衣服。就在他窸窸窣窣穿衣的時候,教授迷糊糊地問他幹什麼?張禹隻得如實告訴他,他又聽見了一個女人在哭泣的聲音。教授的嘴裏模糊地說了一句,然後又轉了一下身繼續睡了。張禹沒有聽清楚教授說的話,很快就下了床。

他趿拉著拖鞋站在門後,豎起了雙耳,聲音是真實的。女人似乎在抽泣,緩慢的哭音傳進了張禹的耳朵裏。他打開了門,發現走廊上正走動著一些人。他們步子往樓梯口去,顯然都懷有好奇。他們衣服穿得不多,看情形都是剛從被窩裏爬出來,三三兩兩下了樓梯,好像女人的聲音驚醒了每一個人。張禹跟在一個人的身後,腳板貼著樓梯下了樓。

在餐廳有一些人已站在那兒了,都沒有聲音,他們站在那兒,目光呆滯像一群夢遊症患者。張禹一眼就看見了畫家岑哲浩,他站在人群裏,也是趿拉著鞋,穿著淡薄,那根小毛辮顯得有點淩亂。看得出來,所有在場的人被窩裏的熱氣在身上正慢慢地散去,他們都低著頭,眼睛盯著地麵。在離碎花布簾一臂距離的地方,有一個女人正哭著,她微微地在抽動著喉部,聲音比起初要低了許多。很顯然,就是這個女人攪了大家的好夢。在樓梯口看過去,她的略顯豐滿的身體幾乎就貼住碎花布簾,臉部在牆上那個微弱的小燈的照耀下,看得出來還有點姿色。細細看看,她的臉上還有一絲驚恐。什麼使她哭出聲來呢?

張禹走進了人群,這時候他才發現那個女人就是幫他們打掃過的女服務員。沒有想到她的側麵比正麵更美一些呢。當然我是無意在乎她的美或者不美了。張禹心想,然後他的視線投向了地麵上,很快他的視線像是沾在了上麵,像一個蒼蠅盯上了一塊爛肉一樣。

地上那個人使他的心咯噔一聲,那個人的臉孔歪在一邊,在昏暗的光線下臉膛黑暗,幾乎看不清五官。他的四肢倒是很坦然,張開著,張禹看得出來這是一個舒服的姿勢。他的身上插著一把刀,看得出來,刀是很長的,衣服已經刺通了,血已經流出來不少,他的衣服上的血跡看上去像是一個大大的潮斑。他的頭別過去,似乎不好意思看見一把刀就這樣把自己戳穿了。他的肚子這兒,還汩汩地冒著,翻著氣泡。

地上的血已經接近了一個桌子腿。這桌子上有一個茶杯,茶杯還散發著熱氣。從女服務員手裏的暗木托盤可以推測,這杯茶正是她送來的。張禹慢慢地遊移到了畫家的身邊。他牽了牽畫家的衣角,畫家小聲地告訴了他事情的原委,畫家幾乎目睹了全過程,他說他一聽見腳步聲和扭打聲就下來了。

“我下來的時候,還沒有幾個人,大家都圍觀著,看著他們扭作一團。他們似乎是為一宗生意,一個說價格,一個說時間被延誤了下來。在錢上不讓寸步,一個不讓一個,事實上,現在清楚了他們的生意是關於兩個姑娘,看情形他們是老交易了。剛才有一個小姑娘已經逃出去了。他們扭打的時候,一方解釋說在火車上丟失了一個,隻帶了一個來,路上盤盤節節,自然不太舒暢,再加之渡船的問題,來遲了。一方根本不聽,和他正扭作一團呢,有一個人就衝出來給了他一刀。那個來送茶的女的嚇哭了。事情就是這樣的。”畫家剛說完。

忽然有一個人從碎花布簾那兒出來了,他一掀開布簾,衝著那些站著圍觀的人喊道,有什麼好看的,有什麼好看的,回去睡你們的大頭覺去。

說話者正是那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他的手掌上還有血跡。他揮舞著手,像是在攆一群蒼蠅。之後,這些蒼蠅終於一個個地飛走了,帶著嗡嗡的聲音。

就在張禹和畫家往樓梯上走的時候,有一個體格粗壯的家夥手腰間夾著一個人進來了,看來就是剛才逃脫的小姑娘,顯然沒有逃成。畫家對張禹耳語了一句。那個小姐掙紮著,嘴裏已經塞住了布團,嗚嗚啊啊地不停地掃著自己的腿,張禹看見她的那個青春富有彈力的腿掃倒了好幾條凳子。

64

早晨的天陰著,先生起來得比較早,這些天來他的那些事使他牽腸掛肚。他要理清自己腦海裏的頭緒。

先生站在門口,他看了一眼室內,室內的光線很暗,學生的白臉在那被窩頭這兒露了出來。學生睡得很香,昨天晚上睡得很遲,先生想起他迷迷糊糊中聽見學生跟他說了句什麼,他笑了起來。

他在樓梯上作了一個展體的動作。走廊裏靜悄悄的,早晨的光亮閃在那段紅兮兮的燈光光線中。整個旅社像是睡著了似的。先生聽見自己樓梯上的腳步聲,一下,一下。早晨的靜寂使他不得不變得躡手躡腳的,他悄悄地下了樓。餐廳是必經之路。餐廳裏還黑乎乎的,隻有門口的光亮像一隻白亮的劍刺了進來。看來已經有人比他還早。先生想著,就踩著那個長長的亮斑走了出去。

即使這樣小心翼翼,他還是不小心腳踢響了桌椅。他走到了戶外的時候,才大聲地籲了一口氣。早晨的空氣毫無疑問清新無比。

盡管天還是那麼陰著,但是先生還是覺得空氣很清純,他的臉上有一絲涼意。他向前走著,茅草已經恢複了原狀,有的還倒伏著。先生走著走著,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在他前麵的視線裏有一個人站在那兒,似乎在撒尿,尿水窸窸窣窣地澆在了茅草上。先生不想自己的褲管蹭上別人的尿,染上一層尿臊。他調轉頭,就往回走了。

先生想通過另一個岔口小道,往叢林那邊去,他記得,他和學生在那裏散過步。於是他便向另一條路走去了。忽然,他聽見那個人在喊他,他向他招了招手。先生停下了步子,那個人走了過來。這時候,先生才發現麵前站著的原來是畫家。不知為何,畫家的辮子不見了,差一點先生沒有認出來。先生笑了起來,說道,嗬嗬。原來是你老兄啊?畫家也笑了起來。畫家似乎對先生的早起感到很吃驚,問他為什麼起這麼早?先生答說,睡不著了。畫家說,心裏有事?先生回答得則很機警,他不想讓對方知道自己那點心思。難道你也心裏有事?先生問話幾乎噎住了畫家。這本是一句無意的話,使得畫家臉色駝紅起來,這讓先生有點過意不去。先生又趕緊說,唉,其實誰沒有個一隱半私呢?然後自己圓場似的哈哈大笑起來。畫家也笑了。然後他們邊走邊聊了起來。

在不知不覺的聊天中,畫家向他講述了昨天晚上的見聞,先生感到很是吃驚,在回來吃早飯的時候,他的驚訝還沒有消失,在他的內心裏撲撲的跳著,仿佛被插上刀的不是那個走卒人販,而是先生自己似的。後來聽學生向他說過一次,難怪學生說他聽見了一個女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