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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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在黃昏的時候,旅社門口一下子來了很多的人,門口一下子很亂,茅草幾乎被踩倒了一大片,他們開始簇擁在旅社的門口,嘰嘰喳喳。過了好一會兒,他們的影子才從那個晃蕩的木招牌下走進了旅社的餐廳。餐廳裏馬上就顯得很擁擠了,有人碰翻了桌椅,有人踩著了別人的腳跟,有人在埋怨,有人在抽煙,還有幾個人幹脆坐到了桌子上。他們是等待安排。他們不知道他們的到來幾乎增加了旅社的負擔,房間一下子緊張起來了。站在前麵的,也就是靠近了碎花布簾的一個人,看不清他的臉龐,但是他的聲音卻響徹了整個餐廳,幾乎震動了屋宇,震動了那些睡了多少年的燈上的塵埃。他說,你們安靜下來,聽我說!

我們下樓用餐的時候,還有好幾個人坐在角落裏等待安排房間。據說後麵幾排房子原先是一個廢棄的營房,也經過打掃住了人,總之現在這裏人滿為患。有一部分人是為了觀光,好幾天前他們就來到了鵝浦裏,渡船出了故障使他們不得不在對岸逗留了好幾天,按照那些人的說法,一個小鎮沒有什麼看頭,固然發展真的不錯。但是他們是見慣了高樓的人,自然在他們的眼裏不足一觀。他們出來就是要看看野景,越野越好,這也是他們的說法。渡船出故障,按照時間的推算大概就是在我們上島之後的一兩天裏。故障排除排了將近十天,使那些人大為光火,光火歸光火可也無可奈何。因為這終究不是什麼新鮮事,他們想了想也就罷了。既來之則安之。我們坐在餐廳的一角幾乎聽見了他們的談話。

我們吃飯的時候,那幾個人中有一個把我們當做同船渡過來的了。他隔著桌子對我們說,哎,你們三個倒不錯啊,安排一妥當了,倒坐下來吃了。我們的窩還不知道安在哪兒呢?出於禮貌,教授跟他們打了一聲招呼,說,快了,快了。而我和岑畫家則向他們笑了笑。樓上的地板生動得很,從來沒有這麼熱鬧過,上麵走來走去的腳步聲。角落裏的三四個人黑著臉等著房子的消息,一邊看著我們這邊飯碗上的熱氣。

有一個人站在我們隔壁的桌子上開始修理電燈,一直到我們吃完飯離開的時候才修好,燈光一下子照亮了餐廳。我看見餐廳裏一下變得輝煌起來,有幾張桌子旁開始有人坐了下來等待開飯。他們敲著筷子,看來已經是餓了。我們上樓梯的時候看見南牆上的那兩個玻璃鏡框,已經擦拭得幹幹淨淨的了,玻璃正反射著耀眼的光。

對於這些人的到來其實在內心裏我還是感到慶幸的,因為我們可以從某種程度上得到了獲救,而不至於陷在孤獨的泥沼中。盡管他們是陌生人,但是我還是能有把握相信他們會向我們伸出援助之手的。可是很快這種愉快的心情被一絲緊張所取代。這種緊張是來自畫家,和他說的話。他說,那些人來可能會對我們不利,譬如他們出高價,要了房間,我們就必然被趕出來。當然也很難說。事實上,這話已經在我和教授包括畫家本人的心裏產生了作用。晚飯後,到臨睡前那一段時間內,畫家幾乎就待在我們的房間裏,盡管扯著其他的話題,實際上內心裏麵難免有一股焦慮。地麵上落了好幾個煙頭,它的數量幾倍於平常。顯然這是一個明證。事實上,這話後來就真的被驗證了。

大概是在八九點鍾的樣子吧,我正給教授洗腳的時候,通常這個時候教授已經上床了,而我還在伏案寫作。今天主要由於畫家在這裏聊天,才使教授就寢時間拖延了下來。我剛給教授的腳放入水中,就聽見了敲門聲。我還沒有開口,那個服務員就已經旋開了門,進了房間。跟在他身後的是一個中年人,好像以前沒有見過。他自我介紹,說自己是這裏的負責人,剛剛由外地回來。出於事實的考慮他要我們必須搬離這裏。這個中年人有一頭卷發,臉上有很多酒刺,說話的時候手指上還有一個瘊子在跳著。

你們再怎麼說也沒有用,你們住這一直廉價到今天就算不錯了。現在也是迫於目前的現實。再說,我們給你們也是換一換環境嘛!說完之後就要求我們收拾收拾。在他的身後有兩三個人提著箱子行李包什麼的。我將教授的腳洗完後不得不開始收拾東西。那個服務員開始幫我們拿東西,衣架呀水瓶呀什麼的。我們被安置在樓梯口的一間小房子裏。看得出來這原本是一個儲藏間,打掃整理倒是打掃整理過了,但是堆在牆角的一些雜物卻令人有些心裏發怵。我們離開原來房間的時候,看見隔壁畫家也正忙著往外搬東西。他也住進了和我們差不多的一個樓梯間。這真給我說中了吧。他還笑著向我們說道,仿佛是道喜似的。

心裏盡管犯怵,可是現實總要麵對。我的現實現在是和教授睡在了一張床上。這是大於其他的一切現實的現實。就是說,我從此以後必須摟著教授的腿入睡。說實話這個現實一下子還真接受不了,可是又不得不去接受。我看著教授的臉,教授沉默不語,臉長長地拉到了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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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房間顯得更狹小。它在一樓的樓梯口,大約幾個平米的大小,不過還比我當年住在畫家村的稍大一些。他們把我趕出來其實也在預料之中,因此我沒有那麼大的心理波動。隻不過唯一讓我稍稍不快的是他們幾乎將我從被窩裏趕了出來,這還真是他們幹得出來。當時我已經上床進了被窩。瘊子帶著人就來了,他似乎出去一趟,沒有以前那麼客氣了,外麵的世界教會了他什麼呢,什麼也沒有,隻是一些傲氣,一些蠻橫。記得當初來的時候,他是很有禮貌的,照顧得很周到,這不能瞎說,隻是有一段時間他消失了,據瘸子說他是去了外地。至於去外地幹什麼,就不得而知了。他在門外說話的聲音我還聽得出來,是他,瘊子。他現如今回來,臉麵倒是沒有什麼變化,當然我還沒有睡著,我把門打開,他們就進了房間。我叫他瘊子就是因為他手上的那個瘊子的緣故。他的臉色不怎麼好看,我一看就知道來者不善,並且心裏也有了底。身後幾個領著箱包的人等著進來,放下他們手上沉重的箱包。你也看到了,畫家,這麼沒有辦法啊。就在他說著話的時候,其中一個小個子的家夥,三角臉,順著屁股一溜坐在了我的床沿上。我穿著單薄的衣褲,門口的涼風直往我的腿上撞,我瑟瑟直抖,嘴裏說話都顯得磕磕絆絆,牙齒像是歪歪斜斜,弱不禁風。其實我很想躲到被窩裏去,再跟他們理論。可是那個三角臉的家夥顯然不僅僅是腿累了的緣故,原來他是迫使我不得就位,必須站著瑟瑟地說話,那樣的說話狀態顯然是底氣不足的。我怎麼論過他們呢。我聽見我自己的聲音在嘴裏翻滾著,模糊不清。我說,那……那……那……就好……吧這樣……就。

那些家夥很快地就將行李放了下來,甚至有一個家夥將他的行李包很粗暴地放在了我的畫框上。瘊子看著我收拾東西,門口又進來幾個人,開始將我的畫往外搬。由於畫比較多,結果隻運了一小部分,由於亭子間的狹小,那些畫幅巨大的就留在那房間裏。我本打算將我的窗簾也卸走,可是瘊子堅決不讓卸,也就算了。我的那個舊古董床也因為巨大占麵積而暫時不能搬出,那些家夥能有一張古木大床睡,並且上麵還有難得的圖畫會感到驚喜萬分的,盡管他們現在還沒有發現。總之,我和我的東西從這間房子裏搬了出來。很感謝那些陌生人也來幫了我的忙,他們的勁頭十足,似乎旅途的疲倦已經無影無蹤了。不管怎麼樣,盡管他們占據了我以前的房子,我還是要感謝他們。那麼多的畫,那麼多的東西,好幾年來總有些東西的,沒有他們我是不能做到神速的。

瘊子對我的舉動好像比較滿意,他衝著我笑了笑,然後將我的那扇新門一把關上了。可是門並沒有關嚴,傳來了那邊的搬東西磕磕碰碰的聲音。

我出去看了看,果然景教授和他的學生也被攆了出來,我看見教授剛洗過的光潔的腳踝,露在鞋幫之外,他顯然也十分無奈。真被我說中了,其實我是了解他們的。

我笑了笑,又重新回到了房間。地麵上的東西一盤散沙似的。我這時候才感到一陣絕望,這種絕望從腳底開始,直往上躥,帶著一股無法抑製的驚涼。我癱坐在地上,仿佛癱坐在垃圾堆上一樣開始一件一件地收拾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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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旅社到了很晚的時候才安靜下來,所有的人都睡了。而張禹卻失眠了。他幾乎像一隻縮小了的龍蝦蜷縮在被窩裏,他不敢再碰教授那冰涼的腿,他再次將自己的身體緊了緊。張禹覺得在被窩裏的這一層微妙的關係上,他不應該這樣,無論從哪一個角度講,都是如此。他覺得自己做得不太妥當,於是他又將腿腳伸直了。他的腿很長,他擔心伸到了被窩外頭,或者伸到了教授的嘴邊。今晚的遭遇使張禹終身難忘,他第一次和教授在距離上又拉近了。前麵的數日他們的床還隔著一個比較寬闊的過道,而現在肉體有時候就幾乎貼在了一起。開始的時候教授也是蜷縮著,慢慢的,鼾聲升起的時候,他的腿也隨之伸展了開來,張禹聽著教授的鼾聲,他在這個狹窄的空間裏翻轉著。他始終沒有一個合適的舒展姿勢,他在尋找著,用自己的肩,還有腿肘的力量,轉了一會兒,他隻得停了下來,他擔心自己的輾轉難眠影響了教授。他隻得忍耐,這是今晚的選擇。

張禹深知自己的習慣不太好,他小時候跟祖父睡在一起,時常就把腿翹到了他祖父的肚子上。更為重要的一點,也是張禹極為擔心的就是他的遺尿問題。這是一個身體的隱患。他擔心哪一天早上起來不見了教授,教授已經被尿水衝走了,那才是最大的恥辱。從今天開始張禹覺得自己有了新的恐懼,他隻有經常心裏暗示自己,不要尿床,因此他洗完了腳上床前心裏暗暗地給自己定下了紀律。張禹聞見了被頭這兒一股濃濃的黴腥味,想著剛才上床前自己的愚蠢而膽戰心驚的形象,他差一點要笑出聲來。他將麵臨著:每天都要這樣,就像少女的晚間祈禱。他想著想著,麵前的現實使他感到了困乏,張禹也不知道他能夠堅持多久,就像現在這樣,豎著肩膀,豎著身體,雙腿委屈地彎著。教授偶爾地動動身體,將那冰涼的腿碰到了張禹,張禹覺得自己的腿肚這兒仿佛擱了一個冰塊。剛進被窩的那會兒,那股冰涼使他猛地一縮,因為他覺得幾乎涼到了心底去了,他知道那是他本能的一種反應,就像手的條件反射一樣。他隨後又慢慢地將自己的腿,準確地說是自己的體溫迎了上去。教授說,還是年輕人啊,渾身滾燙的,人一老,都沒用了,熱氣都聚不攏了。他的話使張禹更加將自己的身體展了展,以期自己的身體焐熱那冰一樣的身體。張禹想到自己這樣做,去焐熱一個蒼老的冰涼的身體時,內心裏湧上來一絲感動自己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