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3 / 3)

教授的著述熱情的確高漲,非比尋常,這令人高興。他伏在案上,忘記了午睡,整個人就像粘在了桌子上,由於還有一些涼風,張禹關上了窗,然後上床睡了一覺。午睡前,他盤算著到哪裏去找一個小凳子去,想著想著,然後就睡著了。在夢中,他在草叢中如願以償實現了自己的凳子理想,醒來的時候看見床前依舊空空如也,地上隻有昨天晚上自己洗腳時水灑的潮斑,他盯著那個黑的潮斑愣了半天。

張禹從教授的身後出去的時候,教授像是才醒過來似的,他恍恍惚惚地問張禹到哪兒去?張禹說出去一下,張禹不想說他出去的目的,因為他擔心自己出去找凳子的事實使教授難堪。或者說教授會和他互相謙讓桌子等等諸如此類的事情,張禹知道教授會那樣的。他想自己悄悄地解決掉這個小小的難題。教授聽說他出去散一下心隻是嘴裏唔了一聲,又繼續自己的事情了。

張禹在旅社的門口碰見了畫家,畫家手裏拿著速寫草稿,上麵畫著一些淩亂不堪的線條,看來他剛剛結束自己的工作,畫家要他去參觀參觀現在的小窩。畫家笑著說,我們現在是一個枝頭上的鳥了。張禹點頭,是這樣,同是天涯落難人。張禹要他幫助自己找到一張凳子,無論大小。畫家答應幫忙,並且說這沒有什麼問題。張禹自然相信了他的話,他認為畫家總比自己熟悉這裏的一切。

他跟著畫家進了一間亭子間,相對來說,他的房間要明亮得多。後窗戶上下午的陽光幾乎照亮了整個房間,房間靠牆堆滿了畫。牆上還掛著不少畫。其中那一幅巨蟒圖占顯要位置上。畫家自然地談起了那舊大床,他告訴張禹當初自己辛辛苦苦地拆下,又拚上,的確不容易。不過,他現在也的確毫無辦法,房間太小,根本容納不下,現在將它拆開,顯然是不明智的。他說,說不定這一陣過去了,那些人都走光了,我還是會睡回到了我的那張大床上去的。

他繼續說道,現在,現在隻有這個辦法了。讓他們用著,一群陌生人用著我的床。

他說完,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他的身體很強健,已經看不出自己曾經虛弱的曆史。他那天的虛弱現在看來是那麼的不真實。就像一場大夢一樣。

是的,就像大夢。畫家坐在了床沿上,頭仰著,看著對麵牆上的畫。畫上的那條蛇,一旁的張禹總是覺得似乎一個綠衣女子在笑。

岑畫家聽見張禹的感受便笑著說,有一點意思了。

張禹和畫家又坐了一會兒之後才開始去找凳子的。張禹坐在床沿上,畫家的床也是一樣,上麵鏽跡斑斑,散發著久黴的味道。他是在看畫家的速寫稿,這些紙張上的一堆線條使張禹看見了淩亂的草坡,起伏的山嶺,還有小道上飄忽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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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凳子是在那個瘸子廚師那兒找到的,畫家其實對這裏並不比我了解多少,他和我在旅社的四周轉了轉,期望在哪一個偏僻的角落裏能找到一張凳子,哪怕是一個木頭疙瘩。結果是一無所獲,倒是有了一些新的發現,從畫家當時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也很驚詫。在這裏住了這麼長時間,他的確不知後麵還有不少房子,事實上,如果不是現在來島的人數劇增的話,恐怕他是永不會知道的,他們透過那扇牆之間看見有人走來走去,裏麵還有說話聲。牆縫很小,人扁平了身子也未必能通過。

我們圍繞著旅社轉的時候,終於在東北角上看見了一個門。門不大,掛著鐵鎖,鎖已經生鏽了。透過門縫還是可以看見裏麵的情景的,裏麵是一個天井,有一條磚石道路穿過草叢,有人在那裏走著,看得出來是和主體建築相通的。你知道我是一個很好奇的人,後來我曾暗暗地找過那條通向後麵天井的通道,不瞞說,我沒有找到。

繞了一圈,隻好又回到了旅社內部,我們到瘸子廚師的房間去的時候,瘸子廚師正在床上呼呼地睡著,門沒有鎖,虛掩著,一推就開了。這是我第二次來這個房間。房間裏明顯的幹淨多了,順眼多了。(是那個真正的老板瘊子回來的原因嗎?不知道。)看著露在被外的床沿上的那條腿,我馬上記得他應該叫小刀蔡。我還記得若幹年前這裏上演過一幕悲壯的故事。我記得,那個縹緲的寒冷的早晨,那一小隊人馬穿過迷霧離開了這裏。

瘸子廚師斜躺在床上,身上蓋著煙痕累累的被子。他對我們的到來還是那樣,一點沒有感到意外,臉色隻是不太好看地問我們,幹什麼?他還是那樣躺著,手枕到了頭下,兩眼盯著我們。

這位兄弟需要一張凳子。現在挪了窩了,總不能坐到地上吧。

畫家指了指我替我說道。就是需要一張凳子,不要其他的。

瘸子廚師,開始嘀咕了幾句,嘀咕的意思好像是別人的屁股他來揩,畫家在一旁跟我說他是在說瘊子。瘊子的回來他顯然沒有以前自在。小刀蔡他是和衣而睡的,隻見他將被子一掀,用雙手一撐那床框,跳下地。然後不說一句話,看了一下房間四處,接著視線收回,轉過身來麵床似乎想起了什麼,馬上又蹲下身來,一把掀起了垂掛而下的床單,露出了床肚。在床肚的黑暗裏,小刀蔡拽出一張凳子來,他仿佛抓住一隻動物那樣抓住凳腿,遞了過來。

凳上還有灰塵,以及床上落下來的草屑。我一時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去接,仿佛我真聽見了凳子的驚叫似的。正是奇怪呀。一旁的畫家幫我接了過來,並道了謝。

在往樓上走的時候,畫家笑著責問我,難道凳子會咬你的手嗎?接都不敢接。

我含含糊糊地說道,嗯哪。事後我自己對此都感到莫名其妙,不知所雲。

由於我們在二樓樓梯間,因此順便在畫家的樓梯間又坐了一會兒。

又聊了一會兒大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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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歡:你好!

這些天來著作比較順利,這是我也意想不到的。我怎麼會在這兒寫呢?家裏的環境要比這裏好上多少倍了。這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它說來就來了。(這裏它大概指靈感吧。——景唐注)現在我們又不得不挪了地方,房間愈來愈小了,本來兩個人兩張床,這下好了,兩人擠在一張床上。你說這要命不要命?我其實倒無所謂了,可是委屈了人家小張這個孩子。小張還喜歡寫小說什麼的,我跟你說過沒有,我想不起來跟你說了沒有。寫字不是在什麼地方說寫就寫的,最起碼得有一張桌子啊。對吧?可是房間隻有一張桌子一張凳子,小張說他十分支持我的《囟篁源流考辨》,小張這個孩子確實不錯,天天幫我洗腳什麼的。他這麼一說,我愈加過意不去了。可是也沒有辦法,我還沒有遇過這個狀態呢!寫著,寫著,(應該叫瀉著瀉著)像是往外直倒似的。

我必須不停地工作。我現在唯一希望的就是盡快地完成拙作,那樣我可以將桌子讓給年輕人,以求心靈的安妥。我現在的想法也很樸素,有時候我自己也迷糊糊糊的。睡到半夜裏我抱住小張的腿還以為自己在家裏的床上呢。我告訴你吧,我十分喜歡這個年輕人,真是難得的一個年輕人。開始的時候我是很擔心他會因此鬧情緒的,你想,現在哪個年輕人肯和我一個這樣的糟老頭睡覺?雖說我身上不髒不臭,但是哪一天不是冰冷如鐵的啊,現在想想,當時你還為此非要跟我分開睡而鬧別扭呢。那是一個不快的記憶呢。其實,我心裏明白得很。說實話,你當時的方法一點也不巧妙,我一看就看出來了,那些事情,(但願是子虛烏有,空穴來風。)其實總是包不住的,其實,我也明白當年你是有點勉強了,可是我們也過了不少年了,這些日子也過下來了,其實,即使你有那麼回事的話,我也沒有什麼話說,就這樣過下去,也許是最好的局麵了。好了,不說這些了,說這些幹什麼?慢慢的總會過去的,我相信。

對了,我跟你還沒有提過那個畫家吧?他剛才跟小張上來了,(由於是亭子間,是有點高居在上的感覺。)他們說他們剛才出去轉了轉,房子小了,才感覺到應該到外麵透透氣什麼的,房子大的時候,不怎麼在意到的。小張手裏拎著一張凳子。不知道他從哪兒弄來的,有了這張凳子,多少也使我得到了一點安慰呀。畫家看我忙著,說不打擾了就走了,我隻得向他打招呼,我是幸虧他的,否則早已不在這兒,在這兒寫字,給你寫信了。按照秦少遊的話說,“杳不知南北”。我年輕的時候很喜歡他的,你知道的,我還步他的韻寫過一些舊詩詞呢。那個時候還是很有趣的。一晃都幾十年過去了。

時間真是如梭啊,好像彈指間的事情。

祝一切好!全家平安!景唐199×年11月14日

又及,小莧這孩子回家去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