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張禹知道這些還是次要的問題,當他再次想到自己可能會尿床的局麵心裏陡然又是一陣緊張感。因為這的確是一個說不準的事。雖說祈禱也好,心裏暗示也好,但是一泡尿下來他們就會統統沒有了影子,等於沒有作用。張禹覺得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遲睡覺,他前些日子由於那個拱動內心的小小愛好睡得本就很晚,而現在他必須還要再晚一點。另外根據張禹二十幾年來的經驗,如果在睡前很疲累的話,他的覺就會睡得很香。在他的記憶中,逢到自己疲勞的一晚他總是倒床就著,一夜無話。因此,張禹在構思著自己睡前的一些具體可行的細節,譬如做一點運動,室內室外都可以,隻要使人疲勞,越疲勞越好,睡眠效果就越佳。
他想著想著,為自己能夠想到這一行之有效的入睡方法,或者說是解決方法感到了一絲驚喜。他低低地笑了起來。他看見自己的年輕的影子在屋內蹦跳著,自己的彈跳力還是不錯的,頭幾乎頂著了那水跡斑斑的屋頂。
57
先生看著散落在地的雜物,他感到了一絲慌亂。這就是他將要居住其間的地方?學生沒有說話,默默地將東西理了理,順了順。先生想要跟那個手指上有個肉瘊的家夥再爭辯幾句,可是那個家夥已經離開了,其實已經沒有餘地,這就是餘地。根本無從商量。先生隻得坐了下來,看著學生一把一把地理順那些物品。這間房間窄小得很,像一個禁閉室。北邊的窗口由於雜物隻露出一絲兒光亮。房間裏的光線很微弱,白天進來仿佛走進了黃昏,走進了黑夜一樣。學生繼續忙著整理東西,他蹲在地上,像一個玩玩具的孩子。教授心頭一驚。他猛然覺得自己有一股歉疚。無法抵擋的歉疚。先生覺得自己對不住這個年輕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滑入了困境。先生看著他的手在那些髒亂不堪的雜物上清理著。先生對著他的背說道,你休息一會兒吧。剛才累得夠嗆。其實,剛才的確累極了,學生覺得隻有清理了眼前的雜物,才能夠更好地休息。他挪了挪位子,告訴先生不要緊。這對於他來說,小菜一碟。
學生的聲音仍然很俊朗,在暗淡的空間裏似乎還有一種回音。
要使室內明亮一點的話,就得把這堆雜物移一移,挪一挪。學生說著又開始了新的勞動。
學生不停地勸說先生上床,說先生剛洗的腳又冷了,快到被窩裏去,否則受虧的是身體。
或許是因為身體一詞提醒了先生,先生感覺到自己腳背上冰涼涼的,先生最後不得不上了床。先生坐在了被窩裏看著學生在勞動。
窗口那兒開始露出窗框,然後是玻璃,然後又是半扇窗戶。
學生要教授先睡,現在是一張床了。學生其實內心裏盤算著自己將如何麵對這個局麵,一張床兩個人。其實,說得準確一點,在被窩裏是兩個身體。
學生看著教授脫了衣服,身體慢慢地被被窩所吞沒他才繼續又開始了勞動。
很快,教授睡著了,鼾聲從那個甚至鏽跡斑斑的鐵床欄杆上升了起來。
窗口終於露出來了,那個窗子玻璃盡管還很完好,但是學生感覺手背上還有風在來回地遛著,涼絲絲的。外麵已經黑乎乎的,在玻璃上隻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學生看了半天自己,覺得好像是在夢裏。
勞動之後,他想去把手洗一洗。手不是太髒,隻是有一點髒。因為他不想將稿紙弄髒,於是他拉開了門。遠處亮著燈,因而走廊上一截亮亮的,一截黑乎乎的。
回來後,他還習慣性地到門背後去尋找那條毛巾,毛巾沒有摸到,卻摸到了一顆釘子。釘子上掛著一塊髒乎乎的東西。他辨認了半天,是一件女人的舊紅襯衫。
他不由自主地又掛了上去。他在包裏翻了半天,找到了稿紙。覺得手還有點潮,又去用角落裏的搭在紅臉盆上的毛巾擦了擦手。然後開始坐到了桌前寫了起來。
這是房間內唯一的一張桌子,現在被他用著。先生的呼嚕聲在他的身後,此起彼伏。
很久了,學生才收起稿紙和思緒上了床。先生被他的滾燙的肉體燙醒了過來,他翻了一個身,重重地唉了一聲,又沉沉地睡去了。
58
關於桌子的問題,我其實一直做好了內心的打算。不過,還是先讓我來描述描述這張桌子吧,它緊放在東牆邊上,桌子和床之間過道很狹小。那個方凳不得不塞進了桌肚下。
這張桌子的長度大概跟原先那房間裏的差不多,隻是寬度遠不及那張桌子,原先的桌子那寬寬的桌麵,清涼的反光,暗淡剝落的色彩令人懷念,心中自然還有一絲惆悵之感。現在的桌子,則不一樣了,狹窄,一個人伏案幾乎胳膊就全部罩住了它。它的存在使你感覺到房間更顯狹小。
窗戶口那兒盡管已經清理了,但是光亮還不是很強,因為這是背陰的地方,可以看到夾角牆上白天的太陽和夜晚的月亮。如果要使玻璃被照得發白的話,那是很偶然的因素。但是打開窗戶可以看見午後的陽光散落在茅草地上,有一些陌生的人在那裏散步,他們零零落落的腳步,使那裏熱鬧了一些。再遠處的那林子隻看到一角,漫進叢林的白水,也隻是一截。如果這個房間有什麼優點的話,那就是它的隱秘可以算是一個很好的觀察點。
現在有兩人從那一節草叢中走過,看來是有點風,一個人的頭發和風衣的下擺微微地飄動著,他們說著什麼,打著手勢。腳步顯得閑適有數,看得出來他們是在爭論著一件事情,忽然,那一個穿風衣的男子站定了下來,繼續打著手勢解說著,好像對方沒有弄明白他的話,他感到很吃驚,很失望,他就這樣有點失望的表情朝向了這邊,這時候我看清楚了他的臉,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就是這兩個家夥使我們落此地步,是他,其中的他絡腮胡子可以使我完全肯定了,就是他們。他們還幫了我們的忙呢,可是有什麼辦法呢。
他又轉過頭去,繼續說著,後來又停了下來,手停在空中,然後他跟上了對方往西去的步子。他們走出了視線。堅硬的牆角開始閃了一下他們的衣角,最後再也看不見了,像是吞沒了他們。我將窗戶關嚴了。盯著這張桌子,它的狹小,晦澀,暗啞,猶如一架遺棄一旁的風琴。是呀,我不得不麵對一個難題,一個內心的衝突。最後我決定讓步。因為相對於教授的學術研究,我以為我的那點小小的愛好顯得無關緊要,因此我完全可以放棄那張桌子,讓給教授用。真正需要的是教授,我清楚這一點。
在教授的使用時間之外,我才可以坐下來,我對自己就是這樣要求著的。
教授現在伏案的影子使我相信選擇是沒有錯的,從身後看過去盡管像是在麵壁打瞌睡,事實上,他正在著書立說。這是他的老本行,看著他寫寫畫畫,行雲流水,如入無人之境界,確實令人感到欣慰。當然在那一刻,我也明白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我的那些虛無的蒼白的閃閃爍爍的言辭是多麼的無章,無序,無力呀。有時候我是會嘲笑自己的,而這種時候絕大部分是因為由於我的才能而引起的。教授已經寫了一個上午,一吃完午飯,他立即就撲到了桌子上。看那個情形,像是誰和他爭那塊地似的,也許教授不是這樣想的。他隻是想盡快地完成自己的著作,抓住靈感不僅僅是用於詩歌,他的學術也需要靈感的降臨。這些日子或許是他著述的最佳日期呢。其實,按照教授的脾性,他是大不必要考慮到桌子之爭的。即使有這麼一點意思的話,那也是他完全出自於自己的著作本身的需要。我相信這一點。
我也知道我的內心裏麵熱烘烘的,小小的愛好猶如蛆蟲的拱動。
59
可是張禹對上述58小節的即興文字是感到滿意的,他環顧房間,似乎尋找一個合適的地點來妥當的安置他的那個姿勢。他肯定自己現在的寫作姿勢是飽滿的,就像有待傾斜的茶壺,張禹被自己的想象與比喻弄笑了起來。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為何一下子變得焦躁不安起來,他左顧右盼,四處張望,而且他感到內心裏有一千隻螞蟻在咬齧,在啃噬。最後他選中了那張床,如果認為將被掀至一邊不是一件麻煩的事的話,以床為案,也是很不錯的。那裏可以隨便將自己鋪多大,甚至可以整個身子伏在床上寫。至此,張禹心裏才有所寬鬆起來,也就是說對這張床,張禹現在慢慢的樂觀起來了,甚至還有點說不出來的感激。現在,就缺一張可以坐的凳子,如果有一張凳子的話,大小不論,那簡直要使張禹謝天謝地了。這種情況下,自己還能苛求什麼呢。一凳一桌而已。張禹心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