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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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如他們說的一樣,那對男女的死並沒有招引起什麼,僅僅是死了兩個人而已。實事求是地說,包括我們本人在內也似乎十分平靜,這連我們自己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議。旅社裏還是同往常一樣,寂寂寥寥冷冷清清。我站在陽台上看著下麵滿是苔蘚的碎石小道,以及那茂盛的茅草,議論的人們早就沒有了影子,隻有那些長到牆根的茅草在晃動在喧嘩。

陽台顯得十分的狹促,有一個淡藍色的內褲在頭頂的涼衣鉤上搖晃,牆上靜伏著壁虎。

身後的玻璃窗內看得見教授的影子,他正在埋頭著述的筆尖幾乎和鼻尖湊到了一起,他的勤奮時常令我感動萬分。現在更是如此,在我的內心裏有一股細小的熱流向上湧了上來,那是一股甜蜜、疲乏、心酸、難過、痛苦的混雜物,這使我的身心俱暖。偶爾聽見教授的一兩聲咳嗽,這些日子以來,我每每聽見他的咳嗽聲神經就會跳動,好像他的咳嗽不是從他的喉嚨裏發出來的,而是我的神經彈動的驚心動魄的音響。

現在的窘境就是泥沼,愈陷愈深。我這樣想道。

我抱著膀子站在陽台上的形象我至今記憶猶新,我甚至還記得當時的疼痛。我長這麼大,幾乎沒有作過什麼重力活,上午的鐵鍬的沉重似乎還在我的胳膊裏,我初次嚐到的勞動滋味不是大學校園裏的勞動實踐課,也不是一次義務大掃除,而是給兩個陌生人挖開墳墓,然後又一鍬一鍬地添上新土。頭頂上縮小的黑暗和深坑裏的狹促似乎還在,我站在陽台上,回憶起上午的一幕,我嗅見了楓林裏枯葉的氣息,還有深坑裏土壤的澀味。

兩個人帶著他們的故事埋在了這裏,悄無聲息。誰知道呢?當你走過楓葉林,腳下嘩嘩作響的是那些金黃的葉子在低語,還是那對男女的幽幽的哀怨呢。

是呀,誰知道呢?

岑畫家的到來使我的遐想被打斷,我看見他在窗內向我招手,由於陽台的門被關住了,他的聲音顯得很微弱,我聽不清他講什麼。我返回到屋內,教授還在那兒不停地寫作,如入無人之境。我和岑畫家的交談他一點也沒有聽見似的。看著教授身影,我和岑畫家壓低了聲門,並且移到了走廊上。內走廊的燈一直亮著,光線卻顯得模糊暗淡。有一些人在隔壁的房間裏進進出出,忙著清點那對男女的遺物。他們將有價值的東西留下,沒有價值的全部埋掉或者焚毀。岑畫家說。

是岑畫家的慫恿我才來到了這個房間,房間裏有一股不同於其他的房間的氣味,那是一股女人生活的氣息,馨香而溫暖,而其他的房間裏隻有幹燥和苦澀。房間裏的東西盡管已經所剩無幾,但是那股氣息還在房間裏晃蕩,空間愈來愈大,它的氣息也隨之變大了。

有幾個人在角落裏忙著,地麵上到處散落著亂糟糟的衣物,像強盜剛剛來打劫過。不知是出於對美感的追求,還是其他什麼因素,岑畫家和我都有所收獲,岑畫家得到了一隻乳罩,而另一隻粉色的落入另一個人的手中。岑畫家手上的乳罩繡工精細,花紋色彩非常鮮豔,從岑畫家的表情看,是他多年沒見的東西了,他尤其珍愛的樣子令我有點嫉妒,我是嫉妒他能擁有那種對美感物質的態度,而不是出於色情和更加淫穢的內容。我找了半天,就得到了一隻皮鞋,紅色的,尖尖嘴的那種。另一隻不知在誰的手上,我將那隻鞋子拿在手上,看見紅色鞋麵上的光亮,盡管是一隻,但是我覺得滿足了。其他的人在房間裏也受益匪淺。他們幾乎懷抱著一大堆的東西離開了房間,臉上蕩漾著幸福的笑容。這是生活給他們的意外驚喜,他們好像無法拒絕似的。

看著我手裏的鞋子,岑畫家的眼神顯然也充滿了羨慕。

我們甚至互相恭維著對方的學識和眼光。其實我們知道這僅僅是一種愛惜。至少我是這樣的,因為我想到如果哪一天,我們也曝屍某處,或許我的領帶和褲頭還有一塊價值不菲的表會被人摘走,也同樣毫無辦法。甚至野豸也會趕來瓜分我的身體。那必定也是一個壯觀的瓜分大軍,浩浩蕩蕩,也無法阻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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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騎著車子赴約了,為了赴約他放棄了午睡。他看了一眼午睡著的妻子,妻子像是陷在睡眠裏,露出被頭的臉很白。他看了一眼,然後毅然地輕輕關上門離開了家,陽光孜孜地照著他的背,還有頭臉。街道似乎也泛著暖意。

他的心情有一種釋放感,他不知道這種湧到嗓門這兒的喜悅從何所自,他想,不是因為他要去見成青的緣故吧。他說不清楚,或許是的,或許不是。

他是根據電話裏的聲音猜出是成青的,對方並沒有說自己是誰。但是我猜出來了,我知道是你。先生見麵的時候和成青就是這麼說的。

他確實是猜出來的。這沒有什麼不妥,可是他的心裏為什麼嗵嗵的跳呢?像心懷小鹿,這可是多年未遇的了。他兀自地在自行車座墊上笑了起來。還搖了搖頭。按照她說的,他來到了一個住宅樓跟前。他將車子推進了車棚。車棚裏很髒亂,地麵上還有紙屑,果殼。他鎖好了車子,然後就來到了一個門洞裏。

門洞很黑,他很快地適應了黑暗。他在往上走的時候,看見了上麵的光亮。那是從樓梯窗口漏下來的。樓道裏靜悄悄的,隻聽見他一個人的腳步聲。

很空洞的,一下又一下。他仿佛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他還從來沒有這麼過呢。他又一次地搖了搖頭,笑了笑。她說她住在頂樓,他隻有往上爬。爬到盡頭,就會看見的。先生責怪自己剛才沒有在樓下的時候看一下,究竟有幾層樓。他心裏一點底也沒有,就像這次來他一點也不知道將麵臨什麼局麵一樣。他繼續往上爬著。終於他看見樓梯的拐彎消失了,樓梯也像是停止了。他站下來定定神,喘了一口氣,盡力使自己的心情平和下來。

就在這個時候,牆上的一扇門開了。一張熟悉的臉向他笑著。成青笑著將先生讓進了屋,門關上了。成青顯然很高興,她看見先生真的來了,起初她是擔心的,擔心先生怎麼會到這裏來。責怪自己打電話有點幼稚可笑了,她就這麼一直處在忐忑不安中的。事實上,他來了,眼角,身上還帶著戶外的陽光。她關上了門。

關門聲盡管不太大,但是先生還是覺得很響地摔在自己的心坎上一樣,他心裏一顫。成青的熱情使他過意不去,她給先生削了蘋果,又泡了一杯茶。茶水罩住了先生的麵孔,大概由於熱氣,臉上紅潤起來,先生能夠感覺到這一點。透過杯上的霧氣,成青顯得更加漂亮一些,確切地說是更富有女人味一些。事實上,成青剛剛洗過澡,浴後的樣子很迷人,再加上她又專心地畫了一點妝,更有點嫵媚的意思。看上去一點也不像一個學生了。先生想。成青盯住了先生迷人的嘴角,她似乎很忘我,看著先生的潮潤的嘴唇,聽著茶水的聲音。先生顯然注意到了成青的眼神,他先咳嗽了一聲,然後問道,你們都住在外麵嗎?嗯,都這樣子,在外麵租房子的很多,在外麵自由。譬如說一些話呀什麼的在校園的宿舍是不方便的。成青說道。這似乎提醒了先生,在電話裏,她就是這麼說的,她要告訴他一些事情,而且還是重要的事。

對了,你說有什麼重要事情要告訴我的呢?說說看。成青這時候低下頭去,臉上微有羞澀,她不停地絞著手,仿佛思緒纏繞在手指頭上。

看著成青這個樣子,先生忽然倒覺得有點緊張起來了,他擔心她向他猛不丁地表白什麼,那就糟糕至極了。他後悔自己剛才的那句問話了。萬一,她說出來,話是一口水,出來了就收不回了,說不定在兩個人麵前的地上還要留下一攤不舒服的潮斑呢。

過了一會兒,成青說,我看見他和她了。先生一時不明白她的話,什麼他和她?成青這時候反而顯得沉靜,而且手指不再絞動了,而是將手指交互地插在了一起。她說,是師母,她和,她說著停頓了下來,然後並不看先生的臉,而是眼睛盯住地麵。她又補充道,是的,是師母和他,那一個人我不認識,我親眼所見。還沒有等他緩過來,就感到自己的膝蓋一沉,成青坐了上來。她用手箍住了先生的脖子,開始吻他被潮水濕潤的臉。先生一時不知所措,渾身驚愕不已。過了很久,他還是推開了成青白皙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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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經常沉溺於那一隻紅皮鞋的想象裏,它到底會給我帶來什麼啟發呢?無論是藝術的,還是生活的,對於此我顯得很固執,仿佛我從那堆雜物中選擇了它,就該會在冥冥中對我有所幫助似的。教授對我從那對死者遺物裏撿來的皮鞋沒有表示什麼異議,可以說任何異議也沒有。隻是說了一句,年輕人不要玩物喪誌,之後他就繼續進行他的工作去了。很顯然,他說得那一句話顯得輕描淡寫,我聽來卻頗具分量。可是我無法舍棄這一隻鋥亮的女式皮鞋,一直到我準備離開島時,我才將之扔進了大海。那個時候我看見它像一隻紅帆船離開了港口,心中升騰起一股豁然開朗的喜悅。

教授著作的寫作進行得很順利,他說他快要完成了著作的第一章。

我替他高興。我當然替他高興了,自己的寫作卻因為這隻鞋子而停頓了下來。我無法變得那麼有條不紊,按部就班,循序漸進起來。

但是我無法擺脫這隻鞋子,仿佛它充滿了魔力引誘著我。我拿在手裏,端詳著它。下午的雨又下了起來,雨已經變成家常便飯了,就像林黛玉那樣動不動就哭了起來。我也不清楚這是這裏的第多少場雨了。曾幾何時,雨一次次地阻礙了我們出門,將我們困在了旅社枯燥乏味的房間裏。而現在雨已經對我們來說,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了。因為你想,這時候的我們,是我們自己困住了自己。難道不是嗎?即使是青天白日的話,我們也無須出門的了,原因是我們的目標現在消失了,沒有了。再說,我們尋找的基礎也丟失了。

我這時候想起了那些錢鈔,和藍布的布囊。可是想象是無濟於事的,錢最終不會因為我的想象而變成了麵前呈現的實物。

就像手裏的這個鞋子,我再怎麼想象那個女人白皙的腳踝,和細滑的小腿,終究是一個虛無的想像而已。她不會再擺動她可觸的豐臀向我走過來,走過來的是想象的絲縷,而不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有血有肉的人。

鞋子紅色的鞋麵鋥鋥發亮,我幾乎看見我沉迷的眼睛,還有在鞋麵上扭曲的麵影。鞋子的狹小出乎我的意料,我將手掌始終沒有放得進去。我隻得將手綰起來,在我的視野裏我的手不再是一個修長的年輕人的手,而是一個筍狀的小腳,伸了進去。鞋裏暗藏著一股矜持的冰涼,像是咬了我一下。慢慢的,我收回了我的手。我的幾個指頭幾乎抿在了一起,無法鬆開似的。

我努力地將手指與手指猛烈地碰撞著,於是在房間沉悶的空氣中,我聽見了一個響亮的手榧聲。然後,又是一個,又是一個,然後是一個一個持續不斷地響了起來。

教授聽見了我這邊的響動,他調轉過頭來,眼睛裏閃著一種不可捉摸的光彩,他笑著說,怎麼,這個東西來靈感了?

我並沒有言語,隻是站起身來,走向了那張灰暗的桌子,我在那兒坐了下來。我聽見了一陣嗚咽之聲,斷斷續續地傳了過來。我靜靜地聽著,教授顯然被我弄迷糊了,他看著我雙手靜撫桌麵,眼睛盯住空中一個虛無的點上。雙肩微微高聳,臉部帶著緊張和疑慮,但是很快又變得坦然起來,耳朵裏似乎真有什麼聲息進了去。

他問我,你聽見了什麼?

你難道沒有聽見嗎?一個女人在哭。

你神經了吧你。教授笑罵起來。哪來的哭聲?這兒哪來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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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禹確實聽見了一個女人的哭聲,嗚嗚咽咽的,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他屏息聹聽了很久,教授則在一旁笑罵著他,神經了。而他則處之泰然,依舊雙手撫案,雙眼凝神,安之若素地將那個姿勢保持了很久。或許這是一種幻聽,僅僅是一種幻聽,張禹終於聽不見那聲音了。他站起身來,打了一個哈欠。然後伸了伸腰,甩了甩頭,在房間的地麵上彈跳了兩下,像是立即恢複了過去的狀態,那狀態是認真的,青春的,充滿活力的。到現在為止,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尚感滿意。他甚至感覺到自己是一個很不錯的年輕人,他富有耐心,又有同情心,還有不可多得的藝術天賦。他為這次能夠到箱岩來而感到高興,因為他覺得自己的那個小小的愛好在內心拱動著,無疑這是一次難得的生活體驗。

幻聽消失了。他坐了下來,並且開始動筆寫作。那隻紅尖頭的皮鞋就放在窗台上,它依然那樣光亮如新,它的柔和的線條和色彩難免使人想入非非,如墜深淵。因為這的的確確是一個女鞋,他在一開始的時候就覺得它還有點性感,那一絲絲的光亮中都彌漫著豐富的想象。他的筆在紙上沙沙地響著。聲音顯得歡暢,流利,靈感四溢,無可挑剔。

教授現在坐在遠處繼續寫他的著作,張禹感到這種狀態十分美好,兩個人,確切地說是兩個執著的人,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寫屬於自己的東西。

忽然,張禹從座位上站起身來,他徑直離開了房間,他的靜謐被內心忽然而至的一種衝動所打破,他想看看,那個畫家,該是如何麵對那個乳罩的。那是一個什麼樣的滑稽場景啊。他嘴角不由自主地咧開了,他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