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一個人
這遲來的一聲潮汛,
打濕了我的心,
我固有的世界搖搖欲墜,
最後變為一堆一文不值的泥濘,
我環顧四周,
沒有人,
沒有人更加讓我的心青睞。
舊色的城堡抽出新枝,
你的笑,你的熱情,
你的火,你的芳香的肉體,
一次一次地使我
無法逃避,難以躲閃。
愛的潮水就這樣漲滿了堤壩。
新的海景伸向了遙遠,
我遙遙地向你呼喚。
11月11日晨於箱岩島上
51
天氣好了,外麵的太陽白花花地照著,那些倒伏在雨水裏的茅草,似乎又挺直了,風中的陽光照亮了它們。我決定出去走走,我覺得自己好長時間沒有出去了。我走下了樓梯,然後經過餐廳的邊門,來到了旅社的門前,旅社的門楣上那個木板招牌上的紅漆字跡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異常鮮豔。草叢裏的石頭像一個個神秘的小獸蹲伏著,陽光散落在碎石小道的苔蘚上,斑斑點點。我邊走邊辨聽著遠處的潮聲,這此起彼伏的潮水聲使我感到心情愉快了許多。
我散著步,看著自己的手掌,掌心裏充滿了手汗。事實上,我搞不清楚這些汗從何而來,我的手像是從水裏抽出來一樣。看著我的手,我明白自己還沒有真正地擺脫那一場噩夢。我是緊張起來的緣故。我對自己說道。手裏的汗珠閃著晶瑩的光亮。微風舔著我的手,我感到手掌心涼絲絲的。
我沿著碎石小道,向前走著,這條路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走過了,我甚至對它沒有記憶,它現在延伸在我的腳下,那麼確鑿那麼真實,經過一棵樹旁,伸向了遠處。
我甚至看到了縹緲的雲煙。我回過頭來的時候,看見了陽台上的那個年輕人。他正站在那兒,下半截被陽台台基所遮掩住,他的上半身和他整個白皙的臉龐都顯得很恍惚不定。看得出來,他剛剛起床。他揉了揉眼睛,然後看見了散步的我,便和我打招呼。嗨——早啊,畫家。我笑著向他揮手致意。然後我繼續散步,茅草上的積水幾乎碰濕了我的褲管。雨水的冰涼,使我打了一個從床上起來後的第一個冷戰。
我向前走著,很快我就看不見旅社的影子了。路在拐彎,在我的身旁似乎是突然間冒出來了兩個山壁。山上的樹木有的已經枯萎,有的仍然生機盎然,綠意隱隱。
我知道我的確走遠了。在我的身旁有幾個背著竹簍的人經過,他們的竹簍微微地顫動,他們不說話,隻是笑著,與我擦肩而過。很快他們在另一條路的拐彎處消失了。
我就這樣走著,腦海裏翻騰過去舊夢的影像,一會兒是古燕娜,一會兒是我妻子的影子。我選擇了孤島,我卻無法忘卻過去。事實上,我所作的努力全是枉費心機,箱岩沒有使我解脫,相反更加使我陷入困境,或許這就是我的命運吧。
我走著走著,路上的那靜止的草莖,那靜止的野花忽然間晃動起來,仿佛我麵前的道路變成了一片水麵。我的步子不由自主地搖晃了起來。
我似乎聽見古燕娜跌入水中時那一聲的尖叫。
我是被一個好心的農民送回了旅社的,我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走開了,我一點沒有知覺,我倒在了路旁的枯草裏。像一個疲倦的旅人。我張開眼的時候,站在麵前的是那個姓景的教授以及他的學生,我還記得他在陽台上和我說話的情景。我向他們笑了笑。
我知道我的笑都十分疲乏,我是堅持不住了。
我是堅持不住了。我說。
他們沒有聽清楚我說的話,我的聲音很低,這連我自己都始料未及。
教授將耳朵幾乎就貼在了我的嘴上,我聞見了教授頭上一股難聞的頭油味。我很想將自己的話說得高一點,清楚一點,以便他將那顆難聞的頭拿開。可是我還是感覺到無力表達,昏眩還沒有離去。
他們還是沒有聽清楚,那個年輕人他為我倒來了一杯熱水。
我隻得向他們笑笑,我隻能這樣做。我沒有其他辦法。
這還是我來到箱岩後第一次碰到。看樣子我是的的確確堅持不住了。
52
太陽前所未有的好,教授和我坐在陽台上聊著天,溫煦的陽光照在了我們的身上,窗內那個服務員模糊的影子出現了,掐指算來已經有很多天看不見她了。記得第一次她來到我們房間的時候,由於我們剛到這裏,都感到十分的疲憊,我們倒在床上很快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看見一個人影站在我們的床邊,那個人影就是她,看情形她站了很久的樣子。她說,我不知道怎麼辦?把你們叫醒呢,還是不叫醒?她說她就這麼躊躇不定著,看著我們的睡姿,當時我們的睡姿肯定不怎麼雅觀。她站在那兒,絞著手,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下午的陽光西斜下去,有一縷光亮從反射的玻璃上射向了她,那個光亮是一個斜斜的,像一把銼刀,正好橫在她的脖子和下巴上。她的下巴顯得很豐腴,這給我和教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教授在她離開後,還信口說了一句,豐腴含朵花,讚美她的下巴的意思。當時教授說完,臉上帶著愉快的笑容,好像由於下巴的出現我們的疲憊徹底地不見了。事實上,我得承認這一點。她的脖子上還有一顆痣,當時就引起了我的注意。那顆痣在光亮中發出紅紅的透明之色。
現在早晨的光亮正被玻璃反射在牆上,牆上似乎掛著一把薄薄的刀。
室內那個服務員在忙碌著,很快就開始拖地了。她的臀部就像拖把的柄頭指東畫西,似乎很專注,似乎又有些潦草。
我們看著遠處,陽光照在雨駐久了的小山丘和麵前的平闊地帶,上麵似乎騰起了一股輕渺的熱氣。天空像一個淡淺不一的璧玉,仿佛被水清洗過了一樣清晰。
教授舒服地眯上了眼睛,陽光照在他發皺的眼皮上,他的睫毛稀稀疏疏,東倒西歪。
“他的靈魂重新又在睫毛上睡去。”
我輕輕地說道。我知道我自然而然中開始了表達。我感到了一絲欣喜。
是這個句子使我感到了一絲欣喜,因為很久沒有這樣過了。
室內仍然是那個服務員忙碌的身影。我轉過頭來看了一眼,她的臀部幾乎貼在了窗玻璃上。
我又轉眼看著那條在茅草中雨水洗得發白發綠的小路,大概一支香煙工夫前,我看見那個姓岑的畫家從這兒向那邊走去了,我幾乎聽見了茅草蹭著他的褲管的聲音了。
太陽使人昏昏欲睡,盡管是上午,我們剛起床不久,但是沒有辦法。自從教授身體狀況欠佳後,我一直沒有睡過什麼好覺,因此,望著望著,我的視線慢慢地縮回了,我模模糊糊地聽見關門的聲音和腳步聲,我知道那個服務員離開了。我看了一下窗內的地麵,確實十分光亮。除了斑駁的凹坑,幾乎看見了床腿,臉盆,衣角的倒影。
我再一次地將眼睛闔上,陽光在我的眼皮上變成了一片爛漫的紅色。
然後是那一陣急促的聲音使我從陽台上的椅子上驚醒了過來,那是我熟悉的聲音,茅草蹭著褲腿的聲音,像一隻獸闖過了草叢。我一張開眼就看見了那個農民背上垂掛下來的小毛辮。那是畫家。我很快地推醒了旁邊的教授。
我們好不容易將他放上了床,他在那張古床上伸直了身子,給他蓋上了被。那個農民離開的時候我們一點也不知道,隻記得他和我們說,“他倒在了路邊的草裏,我以為他睡著了。可是我回來的時候看他還睡在那兒。”
或許是教授將耳朵伏在他嘴邊的時候離開的,或許是給他蓋上被子的那一刹那。
我和教授小聲地說著話,然後我看見了畫家的嘴動了動,教授再一次地將耳朵伏在了他的嘴邊。好一會兒,教授還是搖了搖頭。
他說,聽不清楚,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我隻得給他倒了一杯水。或許他需要這個。當然我的想法僅僅是一廂情願。因為一天後,岑畫家跟我說他當時隻是想說一句話,就是自己太累了,自己堅持不住了。當我問他堅持什麼呢?他又三緘其口不再回答了。
53
次日午飯的時候,畫家就下樓來到了餐廳。事實上,他不是病了,而是一度垮了。看著他精神抖擻的樣子,我們自然替他高興。他出現在樓梯上,他向我們揮了揮手。很快,我們就坐在了一起開始桌旁的聊天。在談話中,畫家對那個不知名的農民充滿了歉意,他連一聲謝謝都沒有得到。他說等哪一天,他找到了他的話,他一定送給他一張畫什麼的。
“如果他不要畫的話,我就給他一點錢吧,絕不吝嗇。其實我也不是一個吝嗇的家夥。我還比較樂善好施的。”(關於這一點,我後來在跟落城鉛筆畫派的馮項聊天時,馮項還說了一些岑三變這方麵的例子)教授已經先回到了房間,他說他還要吃藥。
餐廳裏好像隻剩下了我們兩個人。
畫家一邊咀嚼著,一邊看著教授的影子消失在樓梯口,同時又跟我說著下麵的閑話。
你不知道。我當時真感覺自己垮了,就像是泥人落進了水裏。我感覺自己太累了。
那麼,你昨天究竟想對我們說什麼話呢?
畫家說不清他的內心,當然他的確說不準是不是因為我們的到來,而打破了他的沉寂空氣。你們的身上紮滿了外界的塵息。
畫家矜持了半天,咬了一口筷子,然後又繼續說道。其實,其實我這兩天尤其感覺到自己累,這從來沒有過的。你知道,這麼多年來,我幾乎深居簡出,猶如土撥鼠。但是最終我發現自己。顯然我的沉寂被那些打破了。或許是吧,我說不清楚。說到這兒,畫家歎了一口氣。哎——堅持這麼多年了,不過有時候想想,我還覺得自己真了不起。他又繼續說道。
其實那天我想說的是,我實在堅持不住了。
畫家說完這話的時候,在暗淡的光線下神情有點恍惚,目光顯得呆滯無力起來,他似乎沉澱進了某一種被遮蔽的事實中去了。
當我問他究竟堅持什麼的時候,理想?真理?還是其他什麼?
他卻不再繼續說下去了,茫然地盯了我一眼後,一味地去埋頭扒飯了。吃完飯,我們上了樓梯,畫家走在我的前麵,他的腳步顯得很遲疑,我善意地勸說他要注意休息。不要沒日沒夜的,身體壞了,什麼也白搭。
他回過頭來向我笑了笑。幾天之後事情的真相才得以大白,我心中的疑問頓時冰釋。當時他被人從房間裏押出來的時候,我簡直無法相信。當然,當時的我隻有看著他,無法向前一步,他隻向我深深地瞥了一眼,沉默不語。
我們後來回到了各自的房間,開始了午睡的時光。起初我們是沒有這個習慣的,據教授講,他夏天的時候因為夏天日長夜短有此習慣,而他的妻子則四季長享,雷打不動,每天都必須美美地睡上一個鍾頭左右,我猜想大概是這有助於女人的美容吧。現在,當然了,教授的這個習慣已經養成了,午睡已經成為一日中的一個組成部分,一個不可以少的程序了。而我也漸漸受之熏陶,可以說我幾乎是因為看見他頭枕在枕上,安詳靜謐的樣子而開始了自己的午睡的。總之這個習慣的養成還有賴於這個島,和島上的天氣。午睡的時光的確是十分美妙。但是今天的午睡,我輾轉反側始終就是睡不著。天花板上的水漬一會兒變成了我的腦海裏盤旋著的那條小辮,那條黛色小辮最後又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問號。
什麼樣的事實使一個人堅持了這麼多年,再也堅持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