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快要走到了畫家的門口的時候,他又止住了步子,他覺得這不妥當。無論怎麼說,這都是屬於人家的隱私,張禹覺得自己的好奇心應該適可而止了,他轉身又回到了房間裏。教授對他的舉動一點也不在意,他繼續著自己的著作。張禹坐在原來的位置上,盯住牆上的那幅美人圖發呆。牆上的美人笑著,眉毛細彎,耳朵上晃動著玳琅的大耳環,美人唇上的口紅已經滿溢出了唇線,這顯然是印刷質量差強人意的效果,畫上凹凸起伏著白色的灰塵。灰塵幾乎快覆蓋住了藍色的海,棕櫚樹,還有遠處海灘上躺椅上的人臉。
這一次可以說是張禹看的最為認真仔細的一次,也最為動情的一次,他被畫上的美人淺笑打動而感到一絲生活的快意,這之前,他曾經多少次地注視過她,她就那麼笑著,始終笑著,直到張禹倒頭睡去,次日醒來的時候,她還是那麼笑著,酒窩裏盛滿了早晨的陽光。美人的比基尼泳裝勾勒出美人的山山水水,她似乎剛從海裏回來,頭發還潮漉漉的,還可以看到她的臉頰上有幾滴晶瑩的水珠。她赤著腳,從海裏走過來,走到了現在的麵前的沙地上,她的腳背和腳趾上還有一些沙粒,她似乎聽見了一聲哢嚓,海邊的笑被保存了。她的牙齒很整齊,而且很白,映著海濱的陽光,她的眼睛漆黑,閃著喜悅和青春的快樂。張禹感覺到她是快樂的,這個海濱女郎給了張禹很久遠的印象,多少年後,他回憶起來,總是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張禹初次感覺到這不僅僅是一個紙上人物,這之前,他是多麼的粗心大意,浮光掠影啊。藝術緣於觀察,張禹的腦海裏忽然奔出了這麼一句,他想不起來這是誰的名言了,他覺得這說得很對,說得很好。
她秀美頎長的大腿,光滑濕潤,有一種健康飽滿的美。那裸露在外的橄欖色肌膚吸引了張禹的視線,他覺得自己內心的某種東西被喚醒了。
他想起了那個小鎮的下午,他的女友,還有小鎮的小旅社。他甚至逼真地看見了下午的潮濕的房間,和那暗淡的光線,還有那個紅色的麵盆,那裏正充滿了嘔吐物的腥臭,他無助的仄在床沿上。他看見了女友修長的腿在地上跺著,他知道,他不應該將她的鞋子吐髒了。
他說,對不起啊。對不起。
48
先生和學生站在門簷下,陽光把他們的影子投射在窗台上。
先生再一次地敲了敲門,篤篤篤——篤——篤篤——
先生見裏麵似乎沒有什麼動靜就對學生說,她可能又出去了。然後我們來到了河邊,那塊石頭還在,扇麵,體表凹凸不平。先生就是根據這塊石頭判斷這就是多年前的那個熟悉的地方,屋子已經變了,他無法在記憶中翻找出過去的影子,唯一具有說服力的就是這塊石頭了。
河流的水似乎比以前少了一點,流得也緩了一點。但是,還很難確定。他說。
先生蹲在河邊,麵朝流水說道,多少年過去了,我自己也想不到還能來到這裏。
學生很認真地聽著,先生的敘述顯得很有條理,聲音略微有點低沉,那是一個回憶者的語調。學生想,若幹年後,自己會不會也這樣呢,麵朝流水,心懷感慨?事實上,我會的,他在心裏對自己說,因為這是每個人的命運。誰也無法擺脫。先生然後沉默了起來,他不說一句話,就隻看著流水,水麵上波光粼粼。上麵有兩人的影子彎曲著,波動著,像是不停地被水衝刷著。他的眼睛裏閃著波光。他似乎聽見了多年前的搗衣聲。學生看著陽光下的河流,生了水鏽的砥石,以及河邊靜謐的樹。視野裏還有遠處的草地,以及草地上升騰而起的煙縷,再遠處是山低伏的影子。
時間慢慢地流了過去,可是灃並沒有出現在門口。先生感到有一絲遺憾,他現在確定了地點,不會錯,是這兒,我想起來了,是這兒。
他的話並沒有使那扇門打開,或者使發白的小路顯出一個人影來。沒有。
房子顯得有點破舊了,但是看得出來,還有煙火的氣息,肯定有人居住這一點毫無疑問。可是到哪兒去了呢,先生的臉色顯得很焦躁,他反複地說這一句話,然後圍著這個舊了的屋子轉了一圈。他來到了北窗口,他踮起了腳。
可是裏麵很暗,隻有星星絲絲的光亮。他辨認著裏麵的陳設,他看見了那張桌子。光就是來自桌子的表麵。上麵還有幾個黑陶的罐子,這使他完全確認了。
他就是坐在這張桌子前喝藥,灃給他敷藥。也是這個窗口,他看見了月下的狼,聽見了那曠野裏的呼喊。他高興地回頭說。
對,就是這兒。喏,當年就是這張桌子。他的學生也趴到了窗口,從那裂開的縫裏他看見了室內的陳設。當然那是些他不熟悉的事物。但是他很為先生高興。
先生還在說,是的,是的,是這兒,現在絕不會錯了。
先生說的時候還在不停地搓著手。學生笑著看著先生,說實話,他也不知道怎麼辦好。看來隻有勸說先生耐心一點,再耐心一點。
北塬上的陽光異常耀眼,學生將視線從先生的體側投向了更遠處。他多麼希望在那個遠處裏,甚至是光芒的縫隙裏走來一個人啊。
他們站在那兒,說著話,先生決定再等一等。既然來了一趟也不容易,他就應該看看,並且要看到她本人。那樣他自己就沒有什麼遺憾了。
他說,到時候,我的這一夙願就算了了。陽光將他們的影子從他們的腳下一寸一寸地移著。河邊那棵樹的樹影也從河裏爬上了岸。在門口的那塊平地上,他們的影子慢慢地拉長了。他隻得和學生沿著河流向遠處走去,他們似乎要踩住自己的影子,挽留住自己。可是自己是無法挽留自己的,他們將在草地上不停地走去,越走越遠。
49
夜裏張禹沒有立即睡著,他的腦海裏始終盤旋著那個紅色的鞋子,旁邊的黑暗裏教授不停翻身的聲音,更使他睡不著覺。他摸索著從枕頭裏撕出了一些棉絮,然後撚成了兩個小棉花球塞進了耳朵,後來他感覺好多了。他不再聽見教授的呼嚕聲,還有床痛苦的咯吱吱的呻吟,夜裏恢複了前所未有的安靜,他隻聽見自己呼吸的聲音,他感覺到自己的胸腔在起伏著,因為自己的想象而變動著節奏。張禹的夜晚才算真實的開始,可以說以前的夜晚沒有真正地屬於他,隻有這個時候,才是那麼真實完整,靜謐,漆黑,悄無聲息。
張禹看了看教授的床,幾乎什麼也看不見了,但他能感覺到教授此刻翻身朝內,臉對著牆,打著呼嚕,偶爾嗓子裏癢絲絲的,招惹起他的咳嗽。他咳嗽了兩聲,然後抿住嘴,咂吧著,又繼續睡去。張禹是多麼熟悉了的啊,那短短細細的咳嗽,鼾聲,夢囈,已經成了他過去夜晚裏的一部分了。
他一忽兒閉上眼,一會兒又打開了眼簾,房間裏黑漆漆的,看不見什麼,但是可以嗅見一絲煙草氣味。他覺得這些日子,他的這個技藝是長進了。午後他在端詳自己指甲的時候,看見了事情的真相,事實上,他以前是不會抽煙的一個人。而現在竟然那麼嫻熟了。他甚至會吐煙圈,煙棍,甚至煙槍也毫不費力了。他的手指也變得焦黃起來。煙絲的氣味在黑暗中顯得很浩大,甚至就可以說很嗆人,而現在他們的窗戶又緊閉著。
張禹知道自己是無法打開窗戶的,因為他要為之付出代價。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窗戶打開後,夜晚的涼氣襲人,薄衿難敵,肯定會著涼,患病。而教授的身體更有可能再染他疾,這是張禹再也不願意見到的一件事。教授患病等於他的勞役開始,他必須無微不至地照顧好他。這是他的使命。張禹一直這麼看的,更何況,他當時是向教授的妻子承諾過的。自己是不能辜負於人的。張禹就是這麼想的,他覺得自己有時候就是這麼固執,這麼可愛。
沒有辦法,他對著黑暗說,他沒有聽見自己的聲音,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自覺地蠕動了嘴唇。是的,的確,沒有辦法。
張禹真正地開始思考起自己的窘境起來。他看見自己有點費力搬弄著他的頭腦裏那些紛亂的思緒,他覺得它們錯綜複雜,糾纏不清。這使他感到無力,就像現在的現實一樣。
他甚至無法責怪教授,甚至任何人,他自己選擇了這次虛妄的旅行。是他自己的選擇,而別人還目睹了他當時的自得,他想起了他和教授離開校園奔向火車站的情景。這使他難忘,因為那是一個充滿激動的時刻,他洋溢著無法抑製的笑容。當時見到的人們,甚至是他自己都相信,張禹開始了他的大好前途。這是一個難得機會。不過當時他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這次旅程中開始寫起他的小說來,這一點他一點也沒有想到,他當時想到的是外界的新奇,新鮮,和愉快。而不是孤獨,又是孤獨。因為孤獨,張禹不得不開始拿起筆來,寫起那些虛妄的文字,來抵禦那些孤獨的夜晚。他今天上床的時間和以前一樣,外麵漆黑,窗玻璃上映著自己含糊的影子。上床前的程序也是一如既往,甚至可以說是一成不變,給教授洗腳是每天晚上最為動人的內容,他看見教授一天天地消瘦下去,筋骨顯露,甚至顫顫巍巍。當他的白皙瘦弱的腳沉進水中,他便給他搓洗,水聲嘩嘩,他隻能這麼做了。他覺得在這一刻他才給予了教授真正的幫助,以及精神上的安慰。也是在這一刻,他才感覺到自己是那麼的專注,熱情,沒有絲毫的埋怨,甚至也沒有了痛苦。他覺得那撩起而又濺到教授腳背的水聲是夜晚最動聽的聲音。然後,他又開始寫了一會兒,這之後,他慢慢的,盡量不搞出任何聲響躺上床,陷入睡眠。可是經常由此引起的床響,和不經意的碰撞聲驚動了教授,他深感不好意思。而教授的鼾聲,夢囈,翻身聲那才是夜晚的組成部分,自己的任何聲息都應該不是,他必須愈來愈躡手躡腳。他這麼想著,他感覺到自己的嗓音裏,呼吸變得舒緩了下來,慢慢的,眼皮沉重地耷拉下來,雙重的黑暗被覆蓋。
50
19××年11月11日星期三多雲轉晴
昨天晚上,張禹給我洗腳的時候,我想起了你,成青。這是我無法抵擋的,情感的太平洋堤壩似乎崩潰了。你的笑,是很燦爛的,猶如三五月的陽光,還如春天的朝露。張禹已經形成了習慣了,他每天都幫我洗腳,直至將我服侍上床,這是一個很不錯的小夥子,可以說是現在十分難找的。說實話,當時我跟你講的時候,是感到矛盾的。盡管當時我的樣子裝得鎮定自若。還記得嗎,我當時是怎麼說的呢?我說要給你介紹一個對象。你當時抿住嘴笑,眼睛隻盯住我看。我那個時候,心裏的確是矛盾的,我現在為什麼能夠有勇氣說出來,大概由我現在的這種境地所決定的罷。
我們現在的境地是很不好的,甚至說是危險的。現在我們的錢丟了,我們本來是來采購的,現在錢丟了,等於丟掉了基礎性東西。事情變得似是而非起來,我自己有時都迷糊了,是的,就是這樣,我也搞不清楚我究竟要幹什麼,來這兒到底是幹什麼的。張禹見到我這種狀態他是清醒的,但是卻好像不願意戳穿那一層紙似的。你說過他在寫小說的,我發現他現在開始動手了。每天都寫,我自己也開始寫新著作了,我們坐在桌子前的那種狀態好像兩個人全是心知肚明的。有時候連我自己都在覺得我們來是為了完成另一個任務,而不是這個任務。
這些日子,我身體大不如前了,前幾天,我差一點進了鬼門關。你還記得我跟你提過的我的哮喘嗎?當時你還說你家有偏方的。這裏的氣候,很不太適應的,但是又毫無辦法,能有什麼辦法呢?今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我還聽見張禹的夢話呢,你知道他在夢裏說什麼嗎?他不停地說,有什麼辦法呢?有什麼辦法呢?其實,挺難為他的。當初帶他來,是完全讓人家見見世麵,開闊眼界的,現在看來是為難了小夥子。起初的時候,他還是覺得有點意思,這個島上風土人情,奇聞軼事,他都有濃厚的興趣。當然他現在仍然持樂觀態度,至少我看的是這樣,或者說他表麵上是這樣。他根本沒有在我的麵前抱怨過什麼,今天聽見了他的夢話,我相信他潛意識裏是想早日地脫離困境,早早上岸。事實上,我難道不是這樣嗎?也就是說我們待在島上一日就是一日,說不定哪一天被冬眠後醒過來的蛇咬死,說不定被島上的歹人取了性命。這完全是說不準的事,前天就發生了一男一女被殺的事,可是這個事在這兒等於沒有事。倒不是說,這兒人命不值錢。而是說在這兒,你是無法展開調查的,即使你破了底,知道誰的所為,也不敢信口雌黃。
在這個島上其實我們現在是很孤立的,他們表麵上待我們如賓朋,其實狼子之心昭然若揭。隻是遲早的問題。當然這還是離我們還算比較遠的事實,可是我還是充滿擔心。這種狀態下,我經常坐下來反思自己,自己在有生之年,忠實於自己的時刻有多少。可悲的是,微乎其微。唯一令我感到欣慰的就是三十年前,我還是一個小夥子的時候所經曆的島上傳奇。是的,現在我經常想起的為數不多的事件之一就是在島上的經曆。當初來島上,確確實實是帶有這個目的的。張禹和我探訪過幾次,可是都沒有結果。我不知道在島上還能不能與她相逢,當然,韶華已逝,她肯定也垂垂老矣,我甚至在夢中都想與她在島上的某一處相逢。可是我感到無力。張禹經常在我發呆的時候,勸勉我,說不定哪一天就在一條河的河邊相遇了,兩個老人執手相看淚眼。我被他的敘述也搞笑了。他顯得很樂觀。有時候我發呆,完全是因為我想起了你。我必須吐露出來,我不想再憋在肚子裏了。其實我是很痛苦的。把秘密憋在內心的滋味是十分不好受的。你要知道。說不定,哪一天我死了,我要讓你知道,我是有愛的。而不是你所說的,冷漠,無情。我怎麼可能是一個無情的人呢。我要向你吐露真情,我現在甚至一點沒有羞恥心,要是在以前,在校園裏,或者說是在任何一個地方,但不包括是這個島,我永遠也不會說的,那又可能會被我帶進墳墓。由於這個島,由於這個目前的境地,我是無法再顧忌了,我必須表達,不帶有遺憾。我隻有這樣做了,我的內心才會平息下來。我才感覺到一絲驕傲,因為我有這麼一刻是忠實於自己的。是的,我很愛你,很愛。我要給你寫一首詩,你知道嗎?我年輕的時候是喜歡這玩意兒的,你當時說張禹也好這個的時候,我覺得他簡直就是我的翻版再現,真的,或許,這也許就是我真正挑選他來做我的助手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