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兒不出去是不行的。出去是我們的目的,尋找是我們的宗旨。
學生跟著先生從旅社門口的碎石小道上前進了。
學生回頭看旅社時,如水的茅草正湧向了剝蝕的牆,旅社像是被高漲起來的黃潮淹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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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一會兒想起了我們此行的目的,一會兒又拋擲腦外,也就是說他的頭腦一會兒清醒,一會兒昏沉,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那些泥藥丸的副作用,還是酒精的作用。但是無論是怎麼樣,他總是坐在那兒不停地寫著,在外人的眼裏他絕對是一個清醒至極的人。你想,一個頭腦昏沉的人怎麼能去著述呢,而且是那麼高難度的學術著作。而我,則保留自己的觀點。當然我不對此作任何評價。再說,我的那點小小的愛好經常拱著我鬧哄哄的內心,使我不得安寧,我是分身乏術呀。可是潛在的焦慮與擔心他的那種忽而清醒忽而沉迷的狀態,實際上倒不是有關他的著作的水準,而是他的健康。其實這幾乎是我的使命,否則我將辜負所有關心他的人。難道不是嗎?
次日醒來後,昨天的酒精使我們的頭很不舒服,在枕頭上動一動,就像要裂開的南瓜似的。我還是掙紮著從床上爬了起來,眼前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天意味著新的開端,新的行動。太陽光在我的胳膊上滑動,我的臉上也留下了嶄新的光斑。牆上的美人圖也淹沒在一片斑駁的陰影裏。
教授還在睡著,他的臉上的光斑似乎更為清晰些,鮮明些。我在南邊的窗前玻璃跟前用手梳攏自己的頭發時,看見玻璃裏的影子如同鬼魅,臉部陰暗,我幾乎被自己嚇壞了。那些臉上的光斑猶如黴斑在人身上開始一樣,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龐,黴斑蔓延到了我的手上。當我將合上窗戶,光便被推到了牆上,在牆上留下的卻是燦爛至極的光點。仿佛太陽貼到了牆上。牆皮有點剝蝕了,但是還可以看得出那牆體之白的過去,在那光亮中可以看見有一個黑腿小蟲在那個翻開的牆皮上睡眠。那個薄薄的如同一片透明的葉子斜插在那兒,而裏麵正開始一個夢。
我幾乎被這個景致迷住了。我站在那兒,竟然有點不知所措。那個黑腿小蟲的棲處的下方升上來教授的鼾聲,那個薄薄的牆皮片欣欣而動,我不知道是小蟲在翻身,還是教授的綿長的氣息所致。教授的頭向內側,朝牆,看不見他的臉。可以看見他的頸部在被窩頭的縫隙裏顯現著,那是一個鬆弛的頸部,上麵有水一樣的紋路。
教授起來的時候,我則已坐在桌前,開始了新篇章的寫作。
“他們向那個小屋走去,先生覺得那個人在等他。他的手心裏揣滿了汗。”
教授起床的動作顯得很利索,很快地他就穿好了衣服,然後去洗漱。他洗漱回來的時候,我還停留在那個小屋的門口,那兩個人,先生和他的學生還沒有進去,小屋裏仍然是一片未可知的黑暗。門外的陽光照在兩個人的身上,散發出溫暖的成衣氣息。
先生叩了叩門,門響了。我的筆停頓住了。
教授在我的身後說,小張,去吃早飯吧。
他的聲音略有點幹澀。我轉過頭告訴教授,我待一會兒下來。
喏,很快的,馬上就來。我敲了敲圓珠筆筆杆,我想在早飯前聽見那一聲真切的敲門聲。
然後身後的門掩上來,教授的腳步在走廊上一步一步地縮小,走遠。走廊上畫家也剛好出來,他和教授說著話,然後一起下了樓梯,進了餐廳。這時候在我的腦海裏回旋的那扇門消失了,兩個人身上的陽光消失了,那種溫暖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那餐廳的地麵上濡濕的陰冷,我忽然間感到嘴巴上菜汁的涼意。
我下樓梯的時候,看見樓梯的旮旯裏有斑駁色彩的汙物,或許它們正是出自我的尊口。我想象著我在那幾個人的手中搖晃著,然後一股力量從我的胸腔裏經過,經過被迫打開的口腔。我不由自主地掩住嘴,來到了餐廳。餐廳裏畫家和教授正坐在昨天的桌子旁,此後我們一直坐在那兒,而且是固定的位置,仿佛那張圓桌是我們友誼不可或缺的象征。
我走向了那個空位,不一會兒,瘸子廚師出現了,他給我帶來了早餐。早餐頂呱呱的,菜色蔥綠,麵條柔軟,散發出誘人的香味,我的肚子不由自主地鳴叫了一聲。
整個餐廳裏回響著吸啦吸啦的聲音。
早餐過後,教授坐到了桌子前開始了他的著作的撰寫。而我則開始再次看見那兩個人站到了那扇門前,太陽的光芒照著他們,他們的臉上留下了簷角的陰影。
房間裏靜靜的,隻聽見窸窸窣窣的筆尖劃過白紙,仿佛一陣陣清風一樣掠過樹林。
忽然間,教授轉動了他的椅子,他的臉向著我,他的問題令我一時不知所措。他的臉上充滿了醒悟過來的激動之色,他邊將筆在空中有力地一點劃,邊問道:
我們是來幹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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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多麼荒誕的問題啊。可是教授的清醒隻是短暫的,很快他又掉頭過去,繼續埋頭於自己的學術。在以後的幾天裏他經常出現這樣的情況,時而昏沉,時而清醒,顯然這種情況令人擔憂。我一直在打聽著這裏有沒有與外界取得聯係的工具,譬如電話什麼的。我想和教授的妻子聯係上,一是告訴她在島上教授的情形不妙,另一個是希望得到援助,使我們早一點離開這裏。他家的電話號碼我是知道的,教授在第一天上課的時候,就將之公布在黑板上。幾乎所有的人都有教授的電話。如果說還有什麼企圖的話,坦誠地講,就是我想聽一聽外界的聲音,那個熱鬧非凡的聲音,那個從熱鬧中獨立出來的清晰的響亮的聲音。確切地說我願意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因為這個孤獨之島。但是我得首先想方設法找到電話,然後才可以進行下一步。在這個荒島上,這個交通工具顯得多麼的重要。起初的時候,我們對它想都沒有想過,在我們的意識中,孤島就意味著與世隔絕。當初教授跟我提到過這一點,我也是完全出於自願。現在到這種處境,也是不料而料的事。我絲毫沒有責怪自己,我甚至感謝這一次旅行,盡管有點虛妄,有點荒誕。我在一定程度上,找到了自己,在這裏,我將自己梳理了清楚,看見了人生的頭緒。我不複有過去的思緒亂麻,浮淺幼稚。最為重要的一點就是我找到了故事,沉寂的覆塵的那些人物和往昔。而這些,使我萬分著迷。
就在這個下午,我找到了瘸子廚師,他的房間在緊挨著樓梯的地方,裏麵有一盞燈亮著紅兮兮的光,瘸子廚師正在靠窗的一張椅子上,他雙腳高高地翹起在另一個椅背上。另一個椅上堆滿了一堆衣物,還有青菜幫子滿地都是。瘸子廚師手裏握著兩個黑乎乎的鐵球,鐵球被揉動,發出咯吱吱的聲音。窗子是那種半翻式,可以看見外麵長得很高的茅草。如果再走近一點,可以看見更遠處的林中水窪,那些茅草在風中浮動著。廚師眼睛乜著那些茅草,手裏的鐵球在掌心旋轉。他對我的到來一點也沒有表示驚訝,他向我笑了笑。然後將腳從椅背上拿下,並且將那些髒亂的衣物掃到了地上,那些衣服砸在那些菜幫子上。他的動作和神情沒有絲毫的猶豫,我坐了下來。他告訴我他經常這樣坐著,看著風吹草動。我告訴他我需要一部電話,教授的狀態不是太妙,我如實的和盤托出。
瘸子廚師依舊轉著他的鐵球,沒有立即回答我的話。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三年前,這裏刮了一場台風,幾乎把整個島都要刮翻了。然後停頓了頓,笑著說,電話是沒有的。不過你可以去那邊打。他的意思是說,島上無法與陸地取得聯係,要聯係隻有去對麵的鵝浦裏。我們下麵的話題好像就是從這兒開始的。我們談到了昨天的醉酒,和旅社及餐廳的興衰史,以及島上的傳說。他對我們曾經聽來的傳說深信不疑,他甚至確鑿地告訴我,有些事是親身經曆過的,如那場風雨蛇宴的故事。我在那個低矮潮濕的房間裏度過了一個漫長的下午。
我不停地問,你就是那個小刀蔡嗎?
是的,是的。瘸子廚師在講故事的間隙裏這樣回答我。他的眼睛始終盯住那飛動的草尖。仿佛過去的影子正一個個的從上麵過去呢。
電話沒有著落。我隻得回到了房間裏,教授依舊伏案寫作他的著作,我的離開他仿佛沒有察覺,天的暗淡,他似乎也沒有察覺。
我斟酌再三,還是覺得先行離開箱岩是十分不妥當的,教授這個時候處於不穩定時期,即需要人照顧,而我在這個時候,顯得不可或缺,他現在連洗腳都是由我來完成的。可想而知,教授是離不開我的。即使是畫家的友誼足可以保證對他盡心的照顧,可是人家是以潛心作畫為己任的,再說,他住在隔壁。總是有隔閡的,如一道牆存在那樣。上次去囟簧已經讓人家費了不少心力,再麻煩人家就顯得不好了,人家也沒有這個義務,即使他來了,自然沒有我做的地道,自然。也沒有我做的熟悉,譬如我熟悉教授有痔瘡,有便秘,有腋臭,還有說不完的夢話等等。
既然如此,我想至於剛才去問廚師電話的事,也就沒有必要告訴教授。因此教授問我的時候,我說,我去小便了。順便轉了轉,看了看。教授噢的一聲,又繼續執筆寫了起來。隨著天色漸晚,房間裏的光線愈來愈暗淡,在開燈前,我盯住黑暗的教授背影,他像極了我的父親。我默默地盯了一會兒,然後順手拽響了燈繩。
牆上的美人臉上閃著黃色的光亮,還有那片藍藍的海,起伏的凹痕上的塵埃則變得發白。
教授捂著嘴咳嗽了一聲,他的肩背隨之一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