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3)

她看了看河岸這邊,一個年輕人坐在一塊石頭上,而另一個歲數大的人正在望著遠方。那張遠眺的臉使她想起了什麼,她遲疑了一下。

然後又繼續往前走了,慢慢地走到了先生的視野裏。學生看見先生的喉頭那麼動了一下。他似乎想說什麼,又沒有說什麼。隻是眼睛還跟著那個正走遠了的後背。

他想說什麼呢?是不是在這兒,多少年前還有一段愛情傳奇?學生站起身來,最後一次向河麵投了一塊小石塊,河心再次地畫了很多的同心圓。

先生喊他走了,他們要繞道去那個叢林裏看看,如果沒有什麼結果的話,他們就回去了,回到旅社裏。先生感到了一絲困乏,他的視線中似乎河麵上騰起了蒼茫的煙霧。

學生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埃,跟在了先生的身後,沿著河岸向西邊走去。

沿著河岸終於走到了一座橋的跟前,這是一個土石橋。先生和他的學生走過了橋。

在叢林裏,什麼也沒有,先生說,都沒有了,都沒有了。

他說話的同時指了指那個小屋,已經坍塌了,像一個揉碎了的麵包。

先生終於說起了多少年前的往事。學生看著感慨萬千的先生,心中也不能平靜。他願意陪先生再找找。也算了了他來此的一個夙願。

還有明天嘛!學生說。

先生和學生在天色微黑的時候回到了旅社。旅社是一個冷清的地方,沒有多少旅客,一個畫家,一對觀光客,還有先生和學生,可以數得過來的就是這幾個了,其他的就是旅社裏寂寥的老鼠了。關於老鼠,餐廳裏的廚師說以前是很少,現在蛇少了,這些東西就多了起來。他們這一天可以說是一無所獲,但是他們沒有喪失信心。

信念,這是最可貴的東西了。先生對學生說。

外麵下起了雨來。雨聲落在地麵的草上簌簌啦啦的,很清晰。學生為他打來了洗腳水,先生的腳很瘦小,從鞋子裏伸出來,伸到了水裏。學生感覺到先生的腳像一個白色的筍子,先生就在洗腳的時候談的這段往事,學生覺得和這個在水中攪動的筍子一樣印象深刻。

先生談起了那個叫灃的島上女人,他搓了搓濕潤的腳麵,說,那個時候,我真是幸虧她呀,否則的話,我早就不在人世了,也不會和你坐在這兒。

論年齡來說,也該五六十歲的人了。

這一天,晚上的薄衿擁著很多的夜話。

35

教授的身體日漸轉好,雖然沒有生死之患,但是按照那個醫生的說法,他的那個多年的疾患可以根除掉,也永無再發的可能了,這無疑是令人高興的。其實這也算是劫後逢春,劫後逢春的這個說法是出自教授本人之口,他感覺到自己幾乎腳邁進了鬼門關了。我已經嚐到了那個滋味了。他說。無論怎麼說人生病總不是一件好事,可是誰不碰到一兩個病痛,甚至致命的癌呢,生老病死呀。因此我們決定慶賀一下。我們的提議教授沒有表示反對,說實話,這實際上是我,教授,還有岑畫家,有一個更好的相聚的借口而已。我們應該真正的坐下來吃一吃,聊一聊。對於岑畫家善意的關切,教授一直心裏有一個愧疚,在這之前,他還要我防人之心不可無呢。確切地說也是還人家一個人情,給自己的內心有一個交待。其他的能有什麼呢?慶賀的地點就定在了旅社的餐廳,畫家主動地和那個餐廳的老板,也就是那個瘸子取得了聯係。瘸子老板很高興,他一口就答應了。他甚至在畫家離開的時候告訴他說,或許還會給你們一個驚喜呢,不過要看你們幸運不幸運了。這個可以說是瘸子老板的一個小小伎倆也說不定。教授說這話的時候,還是看得出來,他為我們給他張羅的慶祝會還是很高興的。他的圓潤的臉上閃著紅光。至於餐廳老板的驚喜是什麼呢?我們無法得知,隻有等到夜晚來臨時候,才有最終的答案。夜晚終於來臨了,我們甚至忘了這一天從早到晚是怎麼過來的。晚上的餐廳小聚是今天最重要也是最後的一個目的,餐廳的那些桌子是擺在時間荊棘後的,我們感到了時間的難熬和無奈。

餐廳的燈火似乎比以前大得多,我們的頭頂亮起了一盞大燈。大燈的燈罩上還可以看見積了很厚的灰塵,我們很快就座了。我,教授,還有岑畫家。今天的菜是非常豐盛的,在桌上騰著熱氣,一會兒工夫,餐廳裏熱氣彌漫,由於騰騰的熱氣燈火的光芒似乎也漸漸減弱不少。我們圍坐在一張桌子旁,桌子是圓桌。菜碗是很大的,裏麵的菜和菜汁在晃動著,燈光盡管微弱,但幾乎可以看見菜新鮮的色彩,湯汁的美味衝鼻而來。我們的臉幾乎被霧氣打濕了,前傾身子的教授在伸筷子夾菜的時候,我幾乎看見了他的鼻子上晶瑩的露水。我們一邊誇讚著菜的可口,一邊很響地咀嚼著。我們的酒杯在霧氣中很響地碰撞著。

很顯然,我們三個人很盡興,人一盡興,就很忘我。我們都喝了不少酒,開始的時候,我們還是感覺到了酒的燒麻,很快,我們的嗓子就麻木了。一杯酒很容易的灌下肚來,就像是喝一杯水一樣。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在教授和畫家的中間,又坐下來兩個人,由於霧氣的存在和蒙矓的醉眼,我一直看不真切那兩個人究竟是誰。那兩個人將筷子伸到了我們的碗裏,也是很響地咀嚼著食物。或許是教授招呼他們坐下來的,或許是畫家招呼他們坐下來的,反正不是我。我其實是事先醉倒了,我感覺到自己像是一條蛇一樣軟軟的,沒有絲毫力氣,然後順著椅背溜了下去。桌下的霧氣要小得多,我可以很清楚地看見在桌子下有很多條腿。我幾乎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睡了一覺,我現在還記得那天酒後嘴巴伏地的蔭涼。

我聽見上麵一些粗暴的劃拳聲,和衣袖碰翻杯盞的聲音,然後我看見從桌沿上流下了長長的菜汁。菜汁是黝黑色的,還有一股熱氣,然後在我的頭頂的前方響起了菜汁飛下地的聲音。開始那麼流暢,慢慢的,慢慢的,那聲音變得斷斷續續,點點滴滴。

他們將我弄回旅社房間我一點也不知道。後來我聽瘸子廚師說起,那天我們三個像極了三條癩皮狗,我是其中最沒有用的一條。他告訴我當時我頭發上沾滿了的菜汁還是他用圍裙擦幹淨的呢,他們幾乎是抬著我回到了房間然後扔上床的。而對於瘸子廚師的那個驚喜的說法,他根本沒有提及,的的確確是一個小小的伎倆。而瘸子廚師卻有他的說法,驚喜那天是有的,隻不過你們都已經消受而不自知罷了,他說。

最後,他總算給了我一個謎底,那天的驚喜是一盤不同尋常的菜肴和一瓶烈酒。按照他的說法,我們的確是幸運的,因為他也很高興就拿出了久藏的貨。而我竟一時不知所雲。

36

次日醒來的時候,躺在床上的先生忽然間想起了那個在河邊相遇的老女人。

他對鄰床的學生說,你還記得那個老女人嗎?在河邊碰見的那個?

學生這時候已經仄臥在床上,他說,她就叫灃?先生不置可否,隻是將他的眼睛一味地盯著天花板。

先生的眼睛盯著天花板,天花板上的水跡洇成了一大塊,像一個人。然後房間裏沉寂了下來,房間的櫥頂上一陣動靜。學生用拳頭敲了敲床沿,老鼠的動靜立即停了下來。先生顯然陷入了回憶。在回憶的幻象中,他那麼清晰地看見了灃,把他抱下樹的灃,給他敷藥的灃,給他搗衣的灃,跟他月下聊天的灃,還有跟他滾在一起的灃。而這一切,隔了這麼多年了,就像一場夢一樣。就像一場夢啊。人生真是一場大夢啊。學生聽見了先生在床上的說話,他自言自語著,眼睛木木地盯著天花板。早晨的光亮照進了窗戶,有一絲光亮落在了先生的頭發上,那光亮金黃金黃的。窗外傳來了鳥叫聲,聲音清脆欲滴。遠處傳來叢林中的風聲,還有更遠處的濤聲。

在起床前,這是靜謐的一刻。學生坐著,腰上感覺到床欄杆的堅硬和冰涼,這種感覺熟悉得很,一點也不陌生。在校園裏他有一張床,他每天也是經常這樣坐著,腰抵床欄,耳朵裏聽著窗外那棵大樹上的鳥聲。在那麼一小忽兒的恍惚中,上蒼是允許人有那麼一點小小的恍惚的。學生想。

先生露出被窩頭的斑白的頭發擊破了他的幻想。很顯然,這不是他的同學。是他的先生,師長。這也不是校園的宿舍,這是一個孤島,一個冰冷潮濕的旅社。如果不是這一次外出機會,他怎麼會跟有響當當名聲的教授同居一室呢,而且是在這個夢幻一樣的地方。他這麼想著,感到了一絲慶幸。

學生看見先生起來了,先生的哭泣引起了學生的不解,那是一個謎。

先生用被角,那個充滿了異味的被角很快地擦了一下眼睛,動作很快,由於學生是一直看著先生的,先生的斑白的頭發,和睡姿贏得了學生的尊敬。先生幾乎蜷縮在被窩裏,像一個蝦米那樣,充滿了慎獨和禁欲的風格。

先生對學生的提問,沒有做回答,而是默默地穿著衣服,像是完全沒有聽見。

學生心忖,這到底是一個謎了。事實上,學生一直也沒有弄懂。

後來在吃早飯的時候,學生還注意到了先生的紅眼角,可是他覺得不便再說了,先生如果覺得可以告訴,早就說了。學生不再提著擦淚的事,而是說了很多關於成青的話。先生在說成青時,整個人一下子浸泡在喜悅中。學生是看得出來的。吃完早飯後,他們收拾了一下然後出門了。他們要出去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