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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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囟簧的時候,太陽已經掛到了西邊的山崖上,山崖上一棵樹的影子投在我們的臉上,有一隻鳥飛向了空中。我們歇了一會兒腳,教授還在睡著,臉上恬靜的表情像一個嬰兒。很快拐了一個彎之後,麵前的境界一下子由狹窄變得開闊起來。剛才在身旁兩邊夾峙著的山坡全部平躺了下去似的,我們的心情也為之舒展了開來,畫家指著前方對我說,就到了,就到了。旁邊響起了泉水潺潺的聲音,可是看不見水的影子,大約沿路右走,過了幾米之後的樣子,我們才在一顆巨大的青石上看見紛披如布的水流,水流聲很大,擊響著地下的水潭。水潭裏的水清澈見底,可以看見裏麵沉寂的黃葉,碎石,斷裂的樹枝。

教授似乎被清泉的聲音弄醒了,他睜開眼睛。優美的景致使教授要從擔架上坐起身來,他要求了幾次,我們最後隻得讓他半坐半臥,他才停止了拳掌拍擊擔架的聲音。

西山的太陽落在了原野上,異常的美。畫家和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子。

我們終於見到了醫生,歇在一個依山而建的石屋裏,醫生大概六十歲上下,身著現在少有的長褂,口齒十分清楚,他讓我們的擔架先歇在外麵。然後他便放下了手頭的搗舂,走出了石屋。他的手上還沾有草藥的氣息,在擔架上的教授仿佛聞到了一股檀香的味道。那個人還認得畫家,他跟畫家寒暄了兩句,然後把手伸向了教授的額頭。

一開始的時候我就覺得有點眼熟,可是想了半天就是想不出來。就在他一把托起教授的胳膊,把手放在教授的脈搏上去的時候,我終於想出來了,這個人就是我們曾經在那個石屋裏見到的那個人,有所區別的是這個石屋要比那個石屋幹淨一些,門口沒有大的坡,而且草木峻琅得多。記得當時我們還問他問題的,可是他總是一句話,連一句多餘的話都不肯多說。醫生顯得很專注,他坐在一塊小石塊上,眼睛盯住擔架上那床花被上的花紋,那是一隻燦爛的錦雞。就在這個錦雞的下麵教授的胸部正在起伏著,教授的另一隻手垂掛在那邊,手指無力地彎曲著。

醫生的診斷完畢,看著我們,就像根本沒有見過我們一樣的那種看陌生人的表情,我迫不及待地問,要緊嗎?醫生這時候卻不再看我,而是盯著教授的臉說,沒什麼大問題,來島上的人,都這樣,不適應。大都這樣,你以前害過吧?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嚨,教授點了點頭。

我給你幾劑藥,吃了就好的。醫生然後轉身進了屋內。我們還是停留在外麵,據岑畫家在路上跟我講這是他的規矩,所有的人來他這裏就醫,都是這樣,無論是否島上人。隻有兩種情況下才可以進他的屋內,一是下雨變天的,外麵沒法歇腳,進屋診治;一是他本來生病的情況下。他正在屋內舂搗草藥的時候,是千萬不能進屋內,據說有人問為什麼,他答說是藥效會下降,人有各種各樣的病,進了屋,各種各樣的病氣就帶進了屋,藥就降不住了。畫家在回頭的路上跟我講這個的時候,我差一點笑出聲來,他遊醫有術矜持也就矜持罷了,還有這等胡說的理論。

醫生給教授一個小瓶子,瓶子中裝有將近12粒藥丸,確切地說是藥泥丸。

遵醫囑,他須先吞下一顆,其餘11個泥丸必須在睡前服下,每晚一粒。而且還必須幹吞,不允許用水佐之。否則,口中的泥丸會化開,味道猝不可聞,會變得難以下咽的。

由於是岑畫家領來的病人,他說什麼也不肯收費,他幾乎推著我們上路。岑畫家告訴我們幾年前來這裏采風,給他畫過好幾幅畫。其中有一張肖像畫,就貼在石屋內的正牆上呢。由於我們沒有看到,也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但是就衝著人家的關切和麵子,我們情願相信這一點。尤其是我,我應該相信這一點。

請岑畫家為我畫肖像畫起初就是這時候提出來的,擔架上的教授很快又睡著了,大概是剛才的藥丸的功用,醫生說藥服後可能會嗜睡一點。他對我們說,他會睡得很好,請不要擔心,一覺醒來後感覺就頓不一樣的。然後看著我們從山泉翼側走過,然後進入峽壁間直到飄動的衣袂消失。那個時候太陽墜進了山岩的那頭,天空輝映著一天最後的色彩。

山路開始又變得高高低低,我們的步子還是那麼搖搖晃晃,我看見教授的頭在擔架上搖晃著,搖晃著,向晚的薄暮慢慢地裹住了他的身形,他躺進了黑暗。

教授含混不清的夢囈幾乎一直陪伴我們回到了某某旅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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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家說到做到,他和我將教授安頓好後,便開始為我作畫了。畫畫的現場當然是在畫家的房間裏,他的熱情使我激動的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我當時在從箱岩坡回來路上其實也是說說而已,並沒有抱多大的奢望。更使我想不到的是後來這幅肖像還得到了落城專業人士,也就是落城鉛筆畫派代表人物馮項的讚譽。我當時有點誠惶誠恐,這畢竟是第一次,而且裏麵還有點受寵若驚的意思。我的疑惑顯然是不應該的,他已經為我擺開了架勢,準備了畫筆,顏料和畫板。他讓我坐到那張床上去,我隻得照辦。我的大腿股透過薄薄的衣褲可以感覺到床沿的冰冷,我顯得有點不自然。

是第一次吧?

是第一次。

這確實是第一次。我又說。我真是一個普通人,做一個模特都做不來,我暗暗的內心嘲弄著自己,是第一次,我又補充說。

身體顯得生硬僵直,這是自然的,你要放鬆下來,就像平常坐在那兒一樣,你平常怎麼坐的,就怎麼坐吧,不要太緊張,脖子不要梗住,要放鬆,對,就這樣。畫家想方設法讓我的繃直的神經鬆弛下來。

就是在畫畫的過程中,畫家跟我說了一些他的過去和他的燕妮。我不知道這裏麵有多少水分,他敘述的出發點是為了使我鬆弛,分散我的注意力以便他更好地創作。但是我還是饒有興趣地聽他講完。他的燕妮是一個不錯的女人,他說,她幾乎是他的靈感之源。他們愛情是美好的,可是結局卻是以悲劇結尾,他,他自認為一個癡情的男人從此遠走天涯,離群索居,歸隱孤島。而女主人公則失足跌入河流,香消玉殞。而這死亡的背後,他說,其實還是另有故事的。

他沒有再說下去,隻是說和那個婆娘有關,這個婆娘他沒有明指是誰,不過從他的說話的語氣上我大致判斷是他的妻子。

我問,是不是你的妻子在背後導致了這場悲劇?

他並沒有正麵回答,而是笑了笑,說道,是又怎麼樣呢,這一切對於我來說已經毫無意義了。

他已經畫完了,他笑著說,怎麼樣,當年這是我最拿手的活。

我看見了麵前一個異常消瘦的年輕人,眼神憂鬱地看著前方,而他的身後是模糊的箱岩景色。盡管模糊,但是色彩絢麗奪目,令人難忘。我可以看見遠方的落日,草色一片金黃,猶如海浪,我從這片海浪中感到了一陣未有的緊迫感,我看見他的肩微微地縮著。

那根細長的午後的影子緊張地歪斜在腳下的碎石坡上。

我知道,那確實是我。我點點頭。唯一使我不滿也不理解的是他為什麼將我的身影放置到那個視野開闊的地方去呢,而不是眼前的現實,狹促的,沉冗的,灰色的現實。眼前的現實是什麼呢,是令我難忘的古舊的床,上麵還有難得一見的生動的春宮畫,眼前的現實還有斑駁的旅社,四圍如水近牆的茅草,昏沉沉的餐廳,神秘感的碎花布簾背後,還有更為灰暗的那些諸如瘸子廚師,草大爺的傳說,旅社的往昔部分。其實我感興趣的是這些東西,這些人物,而不是僅僅是傳說,是夢境中的現實。但是我還是表示了我的感謝,這些隻能成為我們思想生活的分歧,並不會成為我們在這個旅社建立起來的初步友誼的障礙。我保留我的權利,而他也隻是做了他自認的那部分。無可厚非。

我抱著肖像畫回到了房間的時候,教授已經自己仄在了床上,精神果真好了許多,他枯黃的臉部發出了紅潤之色。隻是地麵上,留有了一攤汙物,看得出來他剛剛吐過一陣。那個時候我正在隔壁坐在床沿上呢,我責怪他,問他,剛才怎麼不喊我一聲的,我們就在隔壁。

教授笑了笑,像是醉完酒後的情形笑了笑,臉上的笑容難得的聚攏在一起似的,形成了很多的褶皺。

我一邊給他掃地麵的汙物,一邊說,你還真得感謝感謝人家呢。否則的話,我們還真不知道怎麼辦。當時你那個情形嚇人得很的。你知道嗎?

教授還是那樣笑了笑。是嗎?他說。然後他見了倚在牆上的肖像畫,他清了清喉嚨,就像當時在課堂上給學生發問前那樣,聽得出來,喉嚨裏麵已經沒有汙物通過食管時的殘餘了,相反我覺得嗓音很是圓潤,他問我那個神色恍惚的年輕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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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有點疲倦了,他在河邊的一塊碎石上坐了下來。他們上島之後還沒有這麼歇過呢,他建議先生也坐下來歇一會兒,歇一會兒吧,一歇完,我們就趕路。學生的建議先生似乎並沒有聽見,他叉著腰,眼睛看著前方,遠方的叢林裏又一處炊煙升起來了,房子的一角露在傍晚的光線中。學生感覺自己年輕的聲音在傍晚的河邊有點孤獨,有點憂鬱,他隨手撿起了地上的一塊小石子,有力地擲向了那河心。一隻老鼠從河的那邊正泅過來,忽又被水中石子的響聲所驚嚇立即掉頭向回浮遊。在水中的老鼠像一隻幼獅。學生想。他看著老鼠小腳蹭上了一根草棵,然後上了岸。老鼠抖擻了一下身子之後,便鑽進草叢裏不見了影子。先生看著遠方,似乎陷入了回憶。學生又向水裏打了一個水漂,水皮被擦亮了幾下。這時候,在對岸,從遠處的薄暮裏走過來一個人,此人步履有點遲緩。學生看見那個老女人走過來,盡管隔著一條河,但是他還是看清楚了對方的臉,那個被紅色三角手巾裹小了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