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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我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的是那筆款子的不翼而飛。我記得教授將它放得很隱蔽,教授說他起初將它放在包裏的夾層裏,可那是一個皮革的包,他又感到不怎麼安全,因為要經過很長的一段路途。先是火車,然後是汽車,再然後是渡船。電視報紙上報道的那些關於小偷的事件使教授不得不加強警惕。他想起了那些小偷鋒利的刀片,便感到不寒而栗。可是他在車上的時候,還觸摸到它們的,它們被師母縫進了一個襯衣裏。就在教授的腹部地帶,由於那些紙鈔的存在使教授看上去像是一個大腹便便的人。事實上,教授的那張有不少酒刺的大臉與那個填胖起來的身材還蠻相稱。我開始的時候也是好生疑惑的,一夜之間教授的啤酒肚真不知道怎麼長出來的,在熟人的眼裏顯得十分可疑。不過,直到教授將那些捂熱的紙鈔拿出來放在旅社房間裏的時候,我才明白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的。然而,現在這筆款子卻不見了。對於這筆款子,我們大概忙於對青瓷蟒的尋訪與探究而疏忽了它們,你要知道這些天來,我們正是為此焦慮不已,按照我們所遇見的那些島民的講法,我們是在捕捉無中生有之物。按照岑畫家的說法我們大概是執拗非常的人,說一句實在話,我對此也曾經徘徊不定過,相對於教授的執著,我的那點小小的狐疑是不值得一道的。再說,我是一名學生,而且自認為自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學生,我被老師看中,純屬偶然,已經相當幸運。我能夠把這當做一次難得的出遊機會,又何曾不可呢,再說,我不是還有那麼一點小小的愛好嗎,這樣的機會是多麼有助於接觸和體驗生活啊,我還有什麼話可說呢。我也樂於這樣,我無話可說。因此,即使那些無知的島民不告訴我們那些無知的話,我們也從來沒有放棄過尋找的信念,那筆揣在懷中的款子幾乎就是這個牢靠的基礎,它的存在就等於我們所追尋的事物的存在。在那筆款子失蹤之前,我們從來沒有,確切地說根本沒有考慮過,我們所追尋的東西是虛無之物。我們隻是知道我們的工作就是這個,我們被單位委以重任的,而且我們的口袋裏還有蓋著紅色公章的證明。那是更為確鑿的事物,一點也不縹緲。我們也沒有考慮過它會突然不翼而飛,我們意識裏它是一直安全的,安全到我們幾乎就忘記了它。而現在的情形的確令人擔憂起來,現在款子消失了,這使我們的尋找失去了基礎。我們必須找到那筆款項,才有可能進行下一步。尋找是尋找後的尋找。我們無疑是焦急萬分的。按照計劃,我們還有三四天就可以回家了,而現在的境地卻無法使我們樂觀起來。可以想見我們的焦慮與痛苦。我和教授像是陷在了泥沼之中,動彈不得。教授病後的身體更加顯得虛弱,他的那張臉,盡管大,但是一點色彩也沒有了,上麵蒼白,惶恐不安。他嘴裏不停地嚅嚅著,怎麼會呢?怎麼會呢?然後看見他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反複說,這一下怎麼辦呢,我回去怎麼交代呢?
在我的勸說下教授坐了下來,他坐在床沿上的身體看得出來還處於緊張焦慮之中,緊抿住嘴,一會說,好像不可能啊。然後又沉浸在對過往時間的搜索,沒有,不可能。我放得很安全。由於我隻見過那些紙鈔一麵,沒有親眼見到教授將紙鈔進一步地隱藏,至於如何的安全,我無法得知。再說,東西已經丟了,那巢穴不安全是顯而易見,顯而易見的不安全我們自然毫無必要再探討它的安全與隱蔽。我們應該做的就是尋找。行動才是目前的必須,而不是停留在懊悔,不安,恐慌中。要知道,當失物失而複得的時候,你會發現這沒有錯,那些懊悔,不安,恐慌都是微不足道的,它們因為無濟於事,於事無補。教授覺得我說的有道理,其實他也明白這個道理,隻不過他過於焦慮罷了,他覺得有負眾望之感,而且他肯定太有這種感覺了。要知道,教授是一個很要麵子的人,平素的印象中人們一致認為如此。而現在,事已至此,教授的緊張和惶恐也自在情理之中。
我們回憶了大半天,在過去的時間裏一點也找不出有可以拿出來用以勘察的蛛絲馬跡。這是我們行動起來的初始條件,這是無法疏忽的。我們的回憶毫無疑問能夠使我們真正地做到有的放矢,在爬梳剔攏中找到可疑之處,然後再進一步確認。然而,我們幾乎不約而同地搖起頭來,之後又使勁一頭紮進深水中一樣繼續回憶。一次又一次。我和教授兩個人坐在房間裏,時而沉默,時而說議,或激動,或黯然,說議總是擊破沉默,黯然也總是取代激動。旅社的房間顯得很冷清,麵南的窗戶打開著,可以看見遠處的山、樹木,似乎都顯得十分可疑。偶爾有一陣風吹進來,冷絲絲的,我們會偶爾全身一顫,哆嗦了那麼一下。
我向教授建議請來那個岑畫家,或許對我們有大幫助。這個建議卻遭到教授的反對,他認為,這樣做不太妥當,因為這件事實還沒有完全得以確定。問題或許不在它們,或許它們仍然在安全的地方呢,而是我的腦袋變得不好使,一場病把我的腦袋燒糊了,這難道沒有可能嗎。說不定就是這樣,我記錯了地方,虛驚一場呢,你請人家來,人家來了,也找到了,這不是告訴人家,自己有這麼多錢嗎。當然我們不是說他就定會有賊心,但是防人之心不可無呀。再說,我們不是很了解他。也許表麵他是一個很不錯的畫家,可是誰知道他真正的麵目呢。這樣做明顯的是自我暴露。
教授的話言辭確鑿,很有道理。然後教授又進一步補充說,即使按你建議的那樣,人家畫家也不是那種人,但是他和我們的交往才那麼一點點。充其量才是一小段時間而已。這些難道還需要他嗎,我們兩個人就足以把這一小段時間篦地幹幹淨淨了。就像篦子篦頭一樣,那時候虱子還不明顯嗎。我們甚至可以把他排除在外,因為他根本不知道我們來到這兒幹什麼,隻是聽我們說過關於青瓷蟒的事,在他的眼裏,說不定我們是一對來島上采風的師徒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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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顯得很平穩,窗外的景色正在移動,徘徊在小站上的人影很快地就被抹去了,先生坐在過道的橫板上,他托著腮,盯著移動的陽光下的事物,市區正慢慢地遠去,開始出現了青青的麥田。火車開始穿過原野,先生的視線裏開始變得很開闊,看見原野上的陽光,天空的雲朵,還有在田野裏的人影,他的心情很好,就如這眼前的晴朗的景致。這使先生想起了多年前,他徒步行走無數裏,橫穿無數個陌生的鄉村和集鎮,來到了羅城的西郊。先生的腦海裏浮現出一個年輕人,那正是他行色匆匆的形象。他到達鵝浦裏的時候天色已晚,且河邊大霧彌漫。當時的先生一時不知所措,他在河邊不停地搓著手,走來走去。他聽了半天,並沒有傳來過河的櫓聲。可以說,那是先生第一次出遠門,他幾乎沒有什麼出行的經驗,當時又已經是臨晚時分。那時候的鵝浦裏還是一個小漁村,隻有數得過來的幾戶漁民。他在河邊徘徊,拿不定主意。還是一個薑姓的漁民將他領回家,留他過了一宿,否則的話他還真不知道怎麼辦。先生坐在火車座上回憶起了那個令人難忘的夜晚,他似乎還能夠嗅到了多年前那間小屋散發的魚腥味。他很懷念自己的年輕時代,對那個漁民心存感激之情現在還沒有消失,他將之保存在內心柔軟的某一區域。
他完全沉浸在了過去的回憶中,他的學生問他話,他都沒有注意到。直到那個臉上有兩三粒青春痘的學生將香蕉遞到了麵前,他才醒悟過來。他的回憶被幾乎伸至嘴邊的香蕉打斷了。他的學生很不錯,做事認真,還有一股現已不可多見的學習熱情。在他的學生中,這個身穿牛仔褲裝的年輕人深得先生的喜愛,他是不可能責怪他打斷自己的。
學生一刻也沒有忘記教授出門時師母的交代,師母是一個很賢惠的人。她交待了又交待,要他注意先生的飲食起居。事實上,這是助手分內的事,他很爽快地答應了。因為學生認為這是義不容辭的。他也為和先生有一段較近的相處時日而感到慶幸。他看見師母高興地笑了,在臨行前的一周內,也就是先生打申請,籌資金的日子裏,學生經常到他家去,他對師母的印象很好,師母對這個年輕人也倍有好感。幾乎將他當做自己的孩子看待,她臨行的交代幾乎就是在交代一個兒子似的口氣。師母很漂亮,盡管現在已經上了歲數,但是仍然風韻猶存。據校園裏的傳說,她是先生早年的學生,這僅僅是傳說。學生很喜歡這種傳說,它幾乎成為學生崇拜先生的因素之一。實際上在校園裏這種情況也不奇怪。她將他拽到一邊,悄悄地對他說,你知道嗎,你老師有便秘,要給他多吃香蕉。他接過師母買的很多的香蕉,他要師母放心,他會照顧好老師的。事實上,師母是相信他的,平素他在家做這做那的可以推斷不是一個懶惰的孩子。他的勤快是足以把先生照顧得好好的。他心裏也這麼想,他現在坐在火車座上搖晃著雙腿。眼睛看著窗外的前方,那不斷湧過來的景色似乎飛向了他的眉宇。桌上散落著瓜子,和撥開果皮的無名果,他不知道桌上的果子是什麼,他第一眼看見的時候,坐在對麵的那個女郎已經吃了一個下去,從她的咀嚼和唇邊的水漬來看著絕對是一個相當好吃的水果,可是他叫不出名字來。這使他有點茫然。就像一個人的前途一樣的茫然。他不自覺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先生坐在過道上的那個橫板座上,對此一無所知。他正看著窗外的景致,他已經吃完香蕉,又再次陷入了回憶。那個手指甲上塗滿了丹蔻的女郎大概已經感覺到了對麵小夥子喉結的拉動。她將那個已經撥開的果子放在桌上,她心裏有點躊躇自己是不是該遞給對方一顆,其實這是她的最後一顆了。她顯然拿不準。心裏在盤算著,那個嫩嫩的果肉從隱隱的果皮中暴露出來的果子。可是她的右邊還有一個中年人,中年人留著一部動人的絡腮胡子。剛才他在看報,現在已經停止了閱讀,眼睛也斜向窗外。
先生重新回到座位上的時候,女郎撥開了果子,將果皮放進了桌下的不鏽鋼托盤裏,她豎著的蘭花指給先生和學生都留下了深刻印象。大概是由於他們有利的位置吧,他們隻要注目,甚至可以看見女郎粉妝裏的毛孔,和她吃東西時唇齒上的光亮。而那個絡腮胡子卻歪過頭去,閉上了眼睛。因為疲倦他選擇了睡眠,而先生師徒倆人仍然選擇了窗外,事實上窗外城市的影子慢慢地飛近了,他們的目光變得忙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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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顯然知道這樣做有點枉然,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回憶已經幫不了我們了,我們隻有真正地采取措施,翻箱倒櫃,全盤搜查了。他將那個挎包從床肚裏拖了出來,挎包上印著首都火車站的圖樣,在火車站的旁邊還有中國旅遊的字樣。包很結實,教授說他每一次外出無論是學術研討會還是度假旅遊幾乎都帶著它。輕便簡易,還可以視情況而定大小,定大小的方法也很簡單,隻要將之一疊,拉鏈一拉便關起了多餘的部分。反之要用時拉出來其中隱藏的部分,將像變魔術一樣可以變出很多的包來。教授的旅遊包這麼往外一拖不要緊,卻順帶將床肚裏的一些雜物也拖了出來,這些雜物中有老鼠屎,臭襪子,成了球的棉絮,頭發絲,玻璃鈕子,還有一把生了鏽的刀子。看得出來,這裏麵不知道什麼時候打掃的了,積滿了多年的汙物。現在卻全部出來了。教授嘴裏罵咧了一句,我還是沒有聽懂內容,但是可以聽得出來很難聽,加上現在我們處境的緣故他咬牙切齒的樣子也無可厚非。教授將自己挎包打開了,裏麵露出了幾件很有限的東西,那是他的褲頭,藍色的,縮肩夾胸地蜷縮成一團,那是他的教授證,照片上的教授麵色紅潤,兩道濃眉下那雙眼睛黑亮亮的閃著喜不自勝的光澤。
那是一個木頭鏡框,檀紫色,裏麵有一個穿著紅毛衫的女孩子站在草坪上,她的臉和身材充滿了青春氣息。教授用手指抹了抹玻璃鏡麵,說,是我女兒,小莧。我每次外出都帶著的。教授的眼睛在上麵停留片刻之後,很快地就又去翻轉其他的袋子了。果真不錯,一個又一個包翻了出來,可結果就是沒有。什麼也沒有,除了教授本人的一些毛票,那還是他不久前去首都開會時去王府井大街買東西人家找回的錢,他當時就放在包裏,現在還在包裏,上麵似乎還沾有著都市的氣息。他把它們抓在手裏一把放進了起初打開的包裏,一個硬幣還滾進了教授團在一起的褲頭裏麵。教授已經懶得去理。在另外一個包裏,我們看見一個白色的襯衣裁製成的袋子,袋子的表麵已經發暗,白色上麵還有黃色的汙點,像是一道菜的菜汁。教授指著它對我說,這就是當初用來盛鈔票的袋囊。現在袋囊還在這兒呢,錢卻不見了影子,真是活見大頭鬼呀。你說說看,真是活見大頭鬼。其實當時教授在睡前脫衣服的時候,我確實看見過,那個時候,我還以為教授真是一個大腹便便的人呢。事實上不是,他當時還拍了拍疊在肚皮上的這個白色的袋囊的。“這個妙招是你的師母想出來的,怎麼樣不錯吧。”他當時還這麼說的呢。我已經想不起來,這具體是哪一天了。隻記得教授開始的時候將之貼著肚皮睡覺的呢。後來有一次我發現他的那個所謂的肚子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才明白教授已經不知何時將之作了位移。事實上,教授對我的防備實質上是對我的負責,這一點我心裏很清楚。我來自農村,長這麼大還沒有見過這麼多的錢,萬一我會衝動起來,這是有可能的。這為什麼沒有可能呢,這是很容易誘發人去犯錯,甚至是犯罪的。可是現在的情況是這樣,因此我恨不得當時是目睹了教授藏匿錢款的全部過程的,哪怕是偷偷地不為教授所察的情況下進行觀察的也好。兩個人的記憶力怎麼也強過一個人的記憶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