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現在唯一令我擔心的就是教授的病,先前我知道教授有一個隱疾。而這隱疾是不能危及生命的,隻是給生活帶了不便當,還有難言的痛苦。另一種病患現在乘隙而入,進入了教授的身體。他的那種欲吐未吐的樣子,還留在腦海裏,當時確是嚇壞了我。奇怪的是,岑畫家被叫來的時候,他已經毫無異樣,恢複了常態。他顯然患了一種奇怪的疾病,可是,對這個不可思議的舉動和現象,我無法解釋。

我明顯地感覺到教授的虛弱與消瘦了。但是我有什麼辦法呢?

每一次下樓的時候,我看見教授的腿在那個斑駁的樓梯上打戰,我便揪心如風。可他偏偏又不讓我攙扶他,哪怕一節台階,小小的一步,他都必須來。他還笑著安慰我。

我們幾乎沒有離開旅社一步,我們的活動範圍僅僅限於旅社四周。而這個活動也是教授在著述的間隙進行的,他坐在那兒很長時間了,我叫他幾聲。他並不答應我,隻是豎起一根手指在空中,以暗示我不要打斷他。我無法潛下心來,麵對白白的稿紙,時常如入恍惚的虛無之境。就這樣,我不知所然地想著,或者不想,然後聽見了椅子的腿動,我就知道了。然後我帶著教授下了樓,在旅社的四周走了一會兒,四周的茅草給教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不停地對我說,其實,最有生命的是草,是草,是這些東西。

然後情不自禁地朗誦起來,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他一板一眼的腔調使我想起了校園的課堂生活。校園裏的生活是多麼豐富多彩啊。而現在,我們似乎囫圇陷入,難以自拔。教授笑著對我說,你還記得那個叫成青的女孩嗎?我點點頭。

成青是一個不錯的學生,隻是過於天真爛漫了一些。女學生最要不得的就是爛漫過了頭,否則的話就要吃虧的。她跟我的女兒小莧一點也不同,小莧太成熟了,她太幼稚爛漫,實際上都有點讓人害怕。教授談到了他的女兒,哎地一聲歎了一口氣又說。

現在的女學生大都如此,要麼太幼稚,要麼太老氣。

忽然,他的話鋒一轉,教授的臉上閃著午間的光亮,他這時候已經站定了下來,眼睛盯住遠處,腳邊的茅草顯得很茂盛,風吹過去,茅草上的波浪一直延向了那邊的叢林,在叢林的遠處,可以看見白亮亮的水,彎彎曲曲,忽隱忽現如一把把鐮刀正在收割。

你知道麼,我還曾經有過這個念頭的,就是把成青介紹給你做女朋友的。

我知道成青的爸爸是教授的老朋友,可能受友之托諸類的,也不是沒有可能。可是我還是覺得教授的話顯得有點唐突了,大概是由於在這荒島一隅的緣故吧,我聽來覺得很是意外。

戶外的風,顯得勁了一些,茅草起伏著更大的波浪,我和教授往回走時,我始終不明了教授言辭的真正意圖。他說,那個成青過於爛漫是怎麼回事呢,實際上,就我個人的印象而言成青還是不錯的,至少我沒有見過她的那些爛漫,相反,我甚至覺得她還有點小心計呢。怎麼是過於爛漫呢,他談到成青,僅僅是因為他有那麼一個念頭嗎?我想不清爽。到現在仍然如是。我當時就為自己的理解力感到懊惱不已。

他畢竟是我的教授。我心忖道。

30

關於成青,我會在下麵有所交待,我在這裏僅僅說說。她是一個不錯的姑娘,幾乎沒有瑕疵可挑。而教授卻言之確鑿,說她幼稚,爛漫可笑。如果相對於其他的校園少女來說,成青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姑娘,就承認她的爛漫過分,但總的來說還不是一個毛病,這要比那些心計算盡的少女要好得多,盡管她偶逞小計。她的那些在她們的麵前那完全可以忽略不計,那些人我是領教夠了。總而言之,成青是讓你不乏愉快的姑娘,而那些人,卻讓你費煞心思,甚至還捉摸不透。

教授在前麵走著,從戶外走向室內,教授的身形明顯的好轉,步子要比剛才穩得多,隻是稍感吃力,走幾步,要稍稍停留,喘歇一下。我跟在教授的身後,出於一種保護的本能,那完全是潛意識的,我的雙手前伸,如果出現意外,教授向後仰倒的話,我的那雙手可以接住。教授繼續向上走著,他的步子很沉地踏在踏步上,每踏一步,水泥內部就會傳出空洞的聲音。

在走廊上,我們看見岑畫家在門口徘徊著,臉上顯得很焦慮。他看見我們上來了,很關切地一把執著教授的手。問道,怎麼樣?轉一圈好點了嗎?畫家的手上還有油墨,就在他作畫的時候,他還在為之分神,他想起囟簧的那個黑臉的人,那是采風的時候認識的,他忽然想起,真是那麼一閃念間的事情,他靈機一動,便一把擲下畫筆,來到了隔壁,可是隔壁的門掩著,露出一條縫。裏麵沒有人,床上的被子蜷縮在一頭,在一旁的桌子,椅子閃著冷清清的光芒。他有點著急,他要告訴他們,這種罕見的疾病是有救的,不是沒有救。他一開始聽小張說的那個情形,就明白了三分,可就是一下子想不出來。現在想出來了,他們卻不在屋裏。就在他徘徊不安的時候,他聽見了他們上樓的腳步聲,沉重而緩慢的腳步聲。

教授很感謝他的好意,說他的病影響了他的創作,他感到過意不去。為了表示一下心意,他將我們兩天前剛剛開始抽的一包煙給了畫家。畫家開始一番推辭,由於仿佛敵不過一雙纖弱的手,隻得接在手上。

教授告訴我們說,不要緊的,他尤其要岑畫家不要分散注意力,在創作的時候,分散注意力是一件可怕的事,要想把它,那種狀態複原是很困難的。他咳嗽了一下,

我有親身體會。他說。

我小時候氣管就不好,大概這裏的氣候不適宜吧,有的人水土不服在肚子裏,有人則在呼吸道,譬如像我,就是這個樣子。時間愈長,痼疾就會被統統引誘出來的。等我們辦完事情就好了。到時候,你看我,一點事也沒有的。

教授在別人麵前裝出的樂觀,使我的心頭一陣微熱。

我們都沒有相信他的理論,一定要他積極就醫。教授開始的時候顯得很固執,說什麼也不肯去,其實我明白他的心思,他是擔心這裏遊醫的醫術。後來在下麵餐廳用餐時,那個瘸子廚師的出現,使他打消了憂慮。不僅如此,廚師的言詞也打消了我的憂慮,要知道,我是教授的助手,我必須首先對這些有所考慮。瘸子廚師看著教授蒼白的臉說:“你得趕快去看,要相信,他的醫術是沒有話說的。”

午後,我們找來了兩根棍子,一頂舊蚊帳,一床花被。我們就是用繩子綁成的擔架將教授抬往了囟簧。

由於山路的高高低低,一路走起來搖搖晃晃,很快教授甜蜜地睡著了,他的那略微斑白的頭顱似乎浮在下午的光線裏。

31

先生和學生站在那兒,行李箱的車軲轆幾乎就壓住了白色的界線。一個穿著製服的女人,手搖彩旗,要他往後再退一退。先生拉了拉學生的衣袖,說,火車就要來了,那是一陣很大的颶風,能夠把人吸進去的。學生退了兩步,將行李箱往內拖了拖。火車的聲音愈來愈大,地麵也隨之在震動著。很快,一聲汽笛聲,帶著咣當咣當的巨響。學生先是感到麵前一黑,然後看見麵前的黑暗是不斷地移動著,黑暗上的窗戶裏閃著光,可以看見裏麵的人影。整個身子感到了一陣不可阻擋的風的裹挾,學生看了一眼先生,先生的褲管飛舞著,整個身體像是風中的鍾擺,搖晃了一下。站在旁邊的幾個人都一手拖著行李箱,一手捂住了口鼻。風吹亂了他們的頭發。

先生的妻子還是進來了,剛才說好的,不要再往裏送了。現在她打了站台票進來了。我們先是聽見她的聲音,她的聲音在呼呼而過的巨響中顯得還是那麼清晰,細亮。我還是進來了,她說。她搓了搓手。先生似乎有點激動。他連說,不要緊的,我又不是第一次出門。夫妻之間很客氣,學生還聽見了先生回頭對她說謝謝,盡管聲音很小,但是學生聽見了。

先生的妻子將學生拉到了一旁說了幾句,先生透過很多人的肩膀看見他們說話,然後看見妻子將手上的黑色塑料袋遞給了學生。他看見學生對她點點頭。

其實那個黑色塑料袋裏是香蕉,十幾分鍾之後,學生就從裏麵拽出一條來塞進他的手裏了。先生始終覺得自己沒有看錯他。始終是如此。

一些細微的小事可以見性情。先生心裏想。

火車慢慢地停了下來,剛才的黑暗和颶風,被溫暖的窗口,和車廂壁的色彩所取代,人們看見了那個踏梯放了下來。一個穿製服的年輕女人將一個標著13的牌子掛在了車廂關節處的一個鉤上。她甜甜地說,13號車廂,歡迎您乘坐13號車廂。

她甩了甩手中的小彩旗,混亂的隊伍一下變得井然有序起來。先生排在第五位,後麵就是他的學生。在他的學生旁邊就是他的妻子,站在送行人的前麵。她的身材高挑,風韻依舊。在小姐的幫助下,先生上了車,連同他的行李箱,一把被那個柔軟而有力的手拽了上去。

學生以為她會伸手給自己,可是她已經掉頭向內去了。她幫助先生找到了座位。學生將縮回的手再次伸出一把抓住了那個冰冷的鐵杠,身子向前一梗,腿一蹬,就進去了。很顯然,小姐看得出來自己是不用幫助的,他正是有力氣的年齡。

他心頭喜滋滋的,拖著沉重的箱子向車廂內走去。先生向他招了招手後,便轉身向窗口。

窗外,先生的妻子顯得很有氣質,從那些送行的人群中一下子就看出來了。她的臉上沒有那些人的慵懶,疲倦。而是有節製的離別之緒,眼裏不斷地閃著光彩。

先生和妻子說著話,車廂內充滿了衣皺的聲音,還有放行李的聲音。

先生的話音有點遲疑,不過他說話的內容還是比較清晰。他對自己的女兒要求嚴格,語氣中還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味道。

你,要去看看她。這個孩子就是太任性了。那地方還可以,還比較安全。

妻子在窗外答應著,她會去的。先生感覺到自己的腳,不由自主移了一下,妻子的臉跟著晃動了起來。車開動了。車窗外,很多送行的人麵孔恍惚了起來,但是先生還是能夠從那些慵懶倦態的麵孔中辨別出來。

她向他揮了揮手,她的身影慢慢地遠了下去,像是淹進了那片午後的困倦中。他隻看見那雙白皙的手在搖著,他喊道,你回去吧——

她也不知道聽見了沒有,在那麼多從車窗裏迸發出來的聲音裏辨別出自己親人的聲音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忽然,學生看見先生的眼睛裏一亮,學生看見移動的窗外那個後退而去的白水泥柱子旁,又一個熟悉的影子。那是她。他的同學,成青。這個少女,慢慢地看不見了她的臉色。不過他明白他肯定不是來送自己的。過了很久,他才看見她揮起了右手。

或許是送別的其他什麼人。學生懶得知道,他坐了下來,屁股下的柔軟使他一陣舒坦。過了一會兒,先生也坐了下來,火車在提速,窗外的一切變成了一道模糊的白光。對麵的女郎開始修起了她的手指。她想把它修得更優美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