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始終是陰沉著臉的教授將一樣樣的東西折騰著,毫無辦法。毋庸置疑,我們翻箱倒櫃的結果就是一無所獲,而天又下起雨來。
26
岑畫家坐在屋子裏,一動不動,他幾乎每晚都獨坐在桌前,凝神思索,然後猛地從座上起來,用筆在鋪展開來的白紙上揮毫而作。這已經是他形成的多年的習慣了,窗外落雨的聲音,使整個空間陷入寂靜。他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呼吸有一絲絲痰音,他瞥了一眼桌上的香煙盒,還有幾支在裏麵。他有點責怪自己剛才過於魯莽,現在想起來,在他們麵前過於那個了,他在心中責問自己,為什麼不能夠再堅持下去呢,自己已經堅持了這麼多年了。他的煙史幾乎先於他的學畫史,他已經記不起來自己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抽第一根煙的了。但他記得在島上的東溪洗手的情形。那時他是狠下決心與那根根焦黃的手指告別了的。他當時癱坐地上,反複打量著手指,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手指是那麼醜陋,骨節突出,上麵的焦黃色使它們看上去好像長長的細石,他將它們插進了水流。而現在,這些焦黃色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近乎無限透明的白色。這使他略感安慰,因為自己終於戰勝了自己。自己戰勝自己是多麼的不容易啊,這需要相當堅強的意誌。而這些,他已經具備了。
隻是現在,我將自己的長矛戳向了自己的盾,這樣瓦解了。
瓦解了,他喃喃自語道,事實上一個人和自己戰爭到底是多麼的不易啊。
窗簾還是那樣拉著,他喜歡這樣,整個房間裏密不透風。他習慣性地看了看腳下,腳下的貓已經不在了,當時他上島的時候,除了那些細軟之外,唯一的活物就是一隻波斯貓,起初,很喜歡島上的日子,時間久了,這隻白色的波斯貓幾乎是他唯一的娛樂。貓的失蹤使他此刻想來還是那麼揪心。那是一隻多麼玲瓏的小東西啊。他去囟簧采風回來後,就不見了貓的影子,去囟簧采風和去南岩買舊床是他為數不多的幾次出門,他基本上都是一直待在這個旅社裏的。他的最大的活動範圍絕對不超過旅社方圓一裏路。而且這又是由於他尋找貓的緣故,如果不是貓的失蹤他可能不會跑那麼遠下去,而一隻貓,則有可能。他最後是在旅社東北方向的叢林裏找到了貓的屍體,貓的屍體已經不全了,幾乎隻有半截,看過去像一個沾滿了血汙的手套扔在了叢林的草上。他傷心欲絕,就像他當年看見自己那個叫古燕娜的女人一樣他向它奔了過去,草叢絆倒了他,他跌跌撞撞抱著半截貓的屍體痛哭流涕。他一直搞不清楚,貓是怎麼出去的,他記得門是關得好好的。那些日子,他幾乎有失常態,他的頭發就是在那時候留起來的,島上的人經常看見一個披頭散發的人在叢林四周遊蕩。那就是畫家,他現在想來,都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當時是太傷心了。
他的房間也是很少有人光顧的,這麼多年來,除了景教授和那個張姓的學生,另外就是那個神秘的老女人,不過她並沒有進來,隻是在門口張望了一下,嚴格說來是談不上光顧的。
另外對他的房間裏有所了解的就是南岩的那幾個男人,他們幫他將那張古老的床抬回了旅社,那個陽光充足的下午,就在旅社的門前,他們吆喝著將床卸成了數塊。然後一塊塊的搬進了房間。畫家的那隻白色的貓和牆上的畫給他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僅僅如此,他們後來回到了距此有十裏之遙的地方,岑畫家再也沒有見過他們。再說,他此後一次也沒有去南岩地帶。
27
他敲門進來的時候,畫家正在回憶燕娜,燕娜是他的模特,也是情人,死於一場溺水。1989年7月份燕娜的死最終促成了岑畫家心灰意冷離開首都,來到了遙遠的孤島之上。當然這僅僅是眾因素中的一個因素。如果沒有古燕娜,他可能現在正活在京郊的圓明園藝術村中,然而他現在的情形使他沒有感到不滿,相反,他感到很滿足,有時他自己都感到有點吃驚。他遲了一步,他奔向古燕娜的時候,古燕娜已經橫屍水上,在陽光的河麵上有如白蓮花盛開。他正在追憶自己當時正在幹什麼的時候,門被敲響了。小張探進來半個身子,臉色慌張。他說話顯得吞吞吐吐,他說:
請—請——你過——來一下——一下,我的導——師— —他——他——
畫家跟著小張進了隔壁房間的時候,教授似乎沒有什麼不正常,他正笑著,看兩個人進了門。他說話的時候,還很虛弱。房間裏顯得淩亂不堪,一個個包袋開著,裏麵的衣服也顯得很淩亂,畫家還以為是遭劫了呢。他笑著對半臥在床上的教授說,我以為,來了歹人了。
小張站在一旁,絞著手,不停地說,剛才可把我嚇壞了,你那樣子把我嚇壞了。
剛才他的樣子確實嚇人啊,真的,他又對旁邊的畫家說。臉上的恐慌色彩似乎還沒有消去,看他的樣子,他剛才確實是嚇得不輕呢。
畫家在這個房間裏坐了很久才離開回到自己的屋子裏。從某種程度上講,在這裏生活了這麼多年的畫家已經將這裏視如己家,而他們無疑是兩個不安的旅客。我起初來的時候,也是跟你們一樣,不太適應,過過就好了。這幾乎是規律。他安慰小張道。小張現在已經坐到了椅子上。椅子背上的那個疤痕還很清晰,那是有人用煙蒂烙的。這裏的寂寞是誰也頂不住的。他看到這苦黑色的疤痕心想。
小張是一個年輕人,歲數大概二十二歲左右。畫家對他很有好感,他的膚色很好,他的臉上惶恐之色,畫家覺得都很迷人。他記得他們初次接觸是在廁所裏,而且是通過語言。那時年輕人手紙用完了,而他的不適宜的糞便還沒有完。他就是向他求助的,他在隔板的那邊,看見年輕人的手,很纖細從板底檔裏遞了過來,他的手細皮嫩肉。
他很有禮貌地在那邊說,謝謝!
後來畫家還給小張畫過幾幅素描,小張回到了落城後,將之拿給了落城鉛筆畫派的馮項看時,令他大為驚異。他很快就斷定這是岑三變的筆跡。事實如此,岑三變由於在消失前因畫風善變而得這一雅號,畫壇幾乎無人不曉。誰也想不到,當年的岑三變竟然就悄然入島,歸隱了山林。據說,後來有人不辭辛勞去探訪過,可是令人遺憾的是再也沒有遇見過他。
畫家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的時候,他想再次沉入對往昔的回憶中。其實,他幾乎早已對這些淡漠了,就像鏡麵上的光,由於積年的塵埃漫布那樣黯淡了。而現在,他想起了這些。說實話,對於那師徒倆,他的心中是懷有一絲感激的。因為由於他們的到來就像上天的手指抹過了鏡子,塵埃被拂去,使那光亮顯露了出來,將過去照亮了。
他看見了自己奔向了出事的河邊,他跌跌撞撞地飛奔著,他看見自己的歪歪扭扭的影子眼睛不免有點濕潤起來。
28
先生和他的弟子下車的時候,那個坐在他們對麵的紅唇女郎也下車了,他們兩個人看見她拖著一個行李箱在人流中消失了。就像水消失進水一樣。先生說,二三十年前,這裏還是一個小小的漁村,而現在變成了一個繁華的集鎮。看情形還是個不小的集鎮。他們從車站出來後,在一家車站飯店吃了飯,車站飯店裏人很多,充滿了各種各樣的聲音。先生進門的時候,裏麵霧氣繚繞,玻璃拉門的內壁上爬滿了水珠。
他吆喝了一聲,來兩碗麵條。可是並沒有馬上得到回應。
學生跟在老師的身後繼續往裏走,過道顯得很狹窄,他們時不時地還會碰到那些坐著吃飯的人的腿。那些腿就像旁逸而出的枝頭,在他們的膝蓋下部附近閃閃爍爍著,還有人嗷吆的叫出聲來。然後是一兩聲咕噥的罵人聲。
霧氣中,那些人低著頭忙著嘴上的活。仿佛很久沒有吃了。
他們繼續向內走,這個狹長的房間很長,通向霧氣的深處。在那深處,先生和他的學生能夠聽見裏麵烹燒的聲音。先生再次吆喝了一聲,來兩碗麵。這時候,他們已經快要走到了頂頭,霧氣不斷地從旁邊的房間裏噴薄而出,裏麵的操作間裏人影幢幢,盆勺叮當。他的學生在他的身後向那門內喊了一聲。
有人嗎?——
先生看見桌子上的一張臉忙著的同時嘀咕了一句,廢話,這都不是人嗎。
操作間裏好半天才有人應和了一聲,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她要他們先找一個位兒坐下來。坐下來再吆喝,啊。她的聲音穿過霧氣,來到了先生的耳朵裏。
他們在中間的過道上搜尋著,終於發現在東北角上有一個空位。他們走了過去,放下了包坐了下來。桌麵上還有一些骨頭殘渣,一些菜汁和米粒。先生對他的學生說,出來就是這樣,這還算好的呢。
他顯然在安慰學生,他怕學生不習慣。事實上學生卻沒有這麼想過,他覺得很好,他向先生笑了笑說,沒關係。
吃完麵條,他們就去乘公共汽車了。公共汽車倒很準時,他們剛到那兒,車子就晃悠晃悠地來了。人很多,擠了半天。他們才像兩個楔子塞進了人群的縫隙。
那時候,哪有這麼多的人啊,中國人真是多,到哪兒都是這樣。先生嘴裏不停地嘀咕著,車上的那些人根本不在乎一個外地老頭說了一些什麼,他們表情顯得很淡漠,視線像一隻隻蒼蠅努力地飛向窗外的那些明亮的建築上。
學生看得很清楚,他的臉朝內,他隻能這樣,有一個小姐的坤包塞在了她和先生的身體中間,先生動了幾下,他感覺到了腰間的堅硬。小姐也試圖努力將包從那個縫隙裏拔出來,可是她努力了幾次都沒有成功。先生停止了身體的扭動,前麵的人請他放自重點,這使先生一陣耳赤,在他的前麵一個男人,從背影上可以判斷他是一個魁梧的男人,他的身材略略高過先生,學生可以看見他的白色襯衫在外衣領的邊緣上露出來的一條白線。
車上的人幾乎一個貼著一個,動彈不得。所有的人希望,下一個站牌快快到,好放下去一批鬆動鬆動。學生和所有的人一樣,可以感覺到車的搖晃,猶如一個過街的孕婦。就這樣搖晃著,像一個集體的搖籃,人們昏昏欲睡。好不容易,車子停靠了下來,下去了兩個人。可是上來的卻是三個人。有的人便罵了起來,人都壓成餅子了。這哪叫乘車,叫乘罪。有的人還罵了一些更難聽的話。
學生真想去幫助先生一把。先生的臉漲紅著,顯得十分無可奈何。可是他知道,他幫不了他,他的胳膊都伸不開來了,所有的人都像是被繩子捆住了手腳。誰也幫不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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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出於何因,教授將自己的全副心思投入到那撰寫工作中去了,也就是他撰寫的《囟簧源流史辯》。至於那筆款項,他似乎已經拋擲腦後。這令我難以理解。咳嗽和身體突然而至的疾患並沒有使教授停止著述的熱情。看著他埋頭伏案不停揮寫的身影,我在想我們或許是因為另外一種企圖而來到這裏,他是因為《囟簧源流史辯》這一學術論著,而我則是因為一篇小說,一篇叫做《雨語者》的小說。這才是我們真正的目的,而不是來采購青瓷蟒,為生物標本館增添上濃重的一筆。或許,這更合理,更有說服力一些。我的心情已經談不上好和壞。從根本上講,那筆款項,丟失之物根本沒有影響到我的情緒,因為我根本沒有見過它的真切麵目,在我視野裏閃現的隻是一種不知虛實的布囊。僅此而已。而我也不打算去進一步追究,以滿足我的好奇心了,我自己也願意就此打住,生活中的許多事物還有待我的熱情,與智慧。好了,此刻的我心中反而有釋重負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