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在多少次的睡夢中,先生都夢見了那個叫灃的島上女人。每一次醒來後,先生都悵然若失。那個陌生的蛇舞人走後第三天,他就開始為這件事兒奔走了。他在地方報紙上開始發表文章,呼籲人們注意維持生態環境,他還在電視台的一個叫“地球村落”的專門欄目上發表演講,他言辭激烈,抨擊了那些獵殺者、饕餮者,他揮著鐵錚錚的拳頭說,我們必須遏製這股不正之風,我奉勸那些貪得無厭的家夥們,停止你們的槍,停止你們的網,停止你們的舌頭。很顯然,先生的演講有點文縐縐的了,但是還是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有很多的人熱情地打來電話,讚譽他敢於振臂一揮,精神可嘉。就在他到箱岩的前夜,還有人打來電話,說了一通感慨讚歎之詞。
電話再次響起的時候,他正在衛生間裏洗澡,他想,自己得好好地洗一下,島上的條件,他現在還曆曆在目。他脫了衣服,發現自己的身體在鏡子裏麵打著褶子,先生仿佛看見了一件從箱子裏拿出的舊衣服,枯黃的顏色,充滿了皺紋。他的乳房是一個老年人的乳房,肌肉萎縮,看不見凸起的肌肉群,乳頭像一個營養不良的草莓,旁邊一兩根草莖耷拉了下來,先生撚動了幾下自己長在乳房上的毛絲。然後用手搓了搓自己裸露的胸部,上麵慢慢地微微發紅起來,先生的手明顯地撫摸到了自己肋骨,他的手指在上麵拂動,他似乎聽見自己肋骨上響起了空洞洞的琶音。先生將水猛地澆到了自己的身上,像是要用水去澆癱一堆泥塑似的。水其實很燙,撩潑在身上,像是一把把尖利不過的小刀,割著身上的皮肉。先生忍住不叫出聲來,而是莫名地笑了起來,那是一種微笑。先生一邊看見鏡中的自己在微笑,一邊繼續撩撥著水。很快,小小的空間裏霧氣彌漫。先生再也看不見自己了,他仿佛又置身在那夢境般的世界。就在自己打肥皂擦洗自己那把尷尬的老槍的時候,電話鈴聲響了起來,師母已經出去了,電話像是在客廳桌上兀自地跳躍著。
先生笑了起來,他覺得這很有諷刺意味。笑著將一塊藍色長條紋的浴巾一裹,然後瘦長的胳膊伸出門縫,電話就在一臂之遙的桌子上,他夠了夠,終於拿到了電話話筒。可是那邊卻傳來一陣忙音。很顯然,對方以為久無人接肯定沒有人在家,事實上,先生的胳膊遲了一步。到底是誰打來的電話?先生無從猜測。因為每天他都接很多人的電話,電話裏各種各樣的人在那邊斯斯文文地和先生交談,這些人當中包括政府官員、小報記者、他的學生、他不曾謀麵的熱心腸的人。等等等等。
他感到了一陣寒意,抖擻了一下身子,又快快地鑽進了熱氣騰騰的迷霧中。
事情很快就辦妥了。一個星期後,他的箱岩之旅可以成行。他將帶上他的門生離開我們的城市,前往一片孤島。
先生早就已經做好了準備,因為他知道上麵會批準的,現在關於青瓷蟒的研究已經成為一個熱門話題,而這方麵先生無疑是合適的人選。早在二三十年前他就開始了他的潛心研究了。而人們也無意了解先生執意去箱岩的真正目的,包括他的妻子鎖歡女士,她是一位研究員,現供職於落城大學曆史研究中心。她甚至表示出前所未有的熱情,這是先生所想不到的。使他更想不到的是,他在提到往事中的那個叫灃的女人時,他的妻子卻神情淡然。
一周後,先生師徒二人坐上半天的火車,抵達了羅城。然後由那兒的西南小鎮鵝浦裏再乘船到達箱岩。箱岩小島遺留在闊大水域之上,顯得非常的孤單。
19
教授的視線像是頭發被水抿住了。他盯住空中的一個點,那兩片厚厚的嘴唇在不停地蠕動著。臉頰上紅彤彤的,一會兒工夫之後就變成了一片蒼白,不過,我的手背還可以感覺到上麵仍然異常灼熱。他不停小聲地哼著,為了減輕他的痛苦,我將冷冷的手巾橫在教授寬寬的腦門上,他似乎是感到舒爽了一些,將那顆碩大的頭在枕頭上滾動了一下,我看見他的發根叢裏閃著亮晶晶的汗珠,而枕頭已經濕暗了一大塊。
說實話看著枕頭上的教授,我真有點措手不及之感,在來到島上之前,我曾經就暗自想過這個問題,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可能會病倒,而不是教授。因為我的適應能力極差,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我會水土不服。就是從羅城到落城上學之初,就相當不適應。有一段時間,好幾天幾乎不吃不喝,總是感到肚子裏飽飽的脹脹的。還有一個例子可以在這裏說一說,就是那一年夏天的枰垞之旅,那是一個小鎮,我和我的大學女友去那裏度暑假,那應該算是我長這麼大第一次浪漫的旅行。可是,我的水土不服使我們在枰垞小鎮度夏的浪漫氣息頓減,我現在所能回憶起的就是她伺候我的情形。這種情形和現在差不多,我那個時候和教授一樣,躺在床上,頭在枕頭上痛苦地滾來滾去。實際上,我和葉曉頻在枰垞小鎮的遭遇幾乎就是我和她愛情的轉折點。這都是舊話了,葉曉頻現在已嫁給了一個韓國人在新加坡定了居。
教授認真地聽著我的話,然後他說,能不能給我弄點水來。
我拿著紅殼水瓶掩門出去的時候,我聽見了教授的呻吟,我想象著那一年,那個糟糕的夏天我在枕頭上揮汗如雨的下午。葉曉頻蹲在床的旁邊,不知道她從什麼地方找來了一個紅色的麵盆,放在地上,我的那雙棕色的皮涼鞋上麵已經有點髒了,上麵的米粒和菜星散發出腥酸的味道。然後,還沒有等我用手推開葉曉頻,我的嗓子就像打開了的閘門,肚子裏的東西一股腦兒的全出來了。當時我看見那股彩色的東西沾到了曉頻的鞋子上。她將腳在地麵上跺了跺。這個跺腳的聲音現在我依然還很清晰地聽見。
我下了樓梯,餐廳裏一個人也沒有。桌麵上似乎還不怎麼幹淨,上麵沾滿了灰塵一樣的東西。我徑直走向那道碎花布簾,盡管在這吃住幾天了,我還不十分了解這裏的一切,仿佛它們是夢幻中的事物,隨著你的走近,便會露出嚇人的麵目出來似的。當然,這跟我曾經做過的一個夢有關,它影響到了我的敏感的內心。我拎著水瓶,鎮定自己。我必須這麼做,教授正在等著我,他需要一口水。教授的幹燥的嘴唇在我的眼前蠕動著,他揮了揮手,你能不能弄點水來,我要喝水。我知道那狀態下人的焦渴,我有過親身體會。掀開碎花布簾後,我看見了一口口鍋灶。鍋灶顯得冷冰冰的,什麼也沒有,像是很長時間沒有引炊的樣子。鍋台長長的,上麵反射著細長的光亮。我好不容易在旁邊的一個角落裏找到了一個水龍頭,我旋開了開關。水管裏尖叫著,慢慢地聲音變成了水流聲。可以聽得出來,從遠處遊近了過來。其實是一陣黃黃的濁水,上麵充滿了水鏽。過了好一會兒,等那黃黃的鏽水流完了,才漸漸地從那管口流出了一股清澈的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