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你生病了,卻不肯回家,住在單身宿舍。這也毫無辦法,爸爸不是擔心你的安全,因為那地方我暗暗地去過好幾次,小區安全還不錯。爸爸是擔心你的健康。這是人的本錢。沒有健康,等於什麼也沒有。這一次來箱岩,是爸爸的一個夙願。一是完成青瓷蟒的收購,用以製作標本,也算是在離休後幹的一件大實事。你知道,係裏的工作,我不去做不行啊。另一個是,尋訪故人,她曾經救過我的命,對,她是一個女的,這是我第一次跟你講。以前我跟你媽媽提到過。也不知道她現在在不在呢,二三十年過去了嘛。
爸爸走之前,特地到你那兒去看看你,可是你不在,敲了半天的門,沒有人應。估計你出去了。爸爸在門上給留了條,你看見了嗎?
今天是我們在島上的第四天,這些天來,經曆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回來以後跟你再說吧,或許這些可以好好地用做素材,而不是那些烏七八糟的事。如果爸爸在這裏說重了,還請你原諒。其實,這是要你明白爸爸的心。無論你將來幹什麼,無論你走到哪裏,你都要明白這一點。
好了,祝你快樂連連。
爸爸於箱岩某旅社
16
我們走回旅社時已經是臨晚的時分,西方的天空上那一陣晚霞像是一天最後的色彩終於消失了。我們踩著枯葉和石子走在一條小道上,腳下枯葉響作一片,夜晚慢慢降下,那些原本黃燦燦的葉子,以及充滿了水鏽的岩石開始模糊不堪。
在經過楓林閘的時候,叢林中那巨大的暗影裏傳來了一陣陣窸窸窣窣的響聲,聲音忽遠忽近,忽巨忽細。隨即又忽上忽下,又仿佛在樹梢間穿梭,遊蕩。不過,很快一會兒工夫就沒有了。楓林閘正好在林間的空當上,可以見到丁點點的亮光。
教授和我站了下來,我看見教授掏了半天口袋,終於從口袋裏掏出了香煙。很快的,他就點上了,火柴的亮光在空中飛過,留下了短暫的影子。就在短暫的火光中,我看見了教授的臉上的五官。它們端莊,合理,有情有味。散發出呼吸,和言語。
這一些天,我開始準備寫了。已經理出個頭來了,有了開頭就好了。
我沒有說話,耳朵細心地捕捉著遠處的動靜。萬事開頭難啊,教授又說了一句。
他說完,猛吸了一口煙,紅紅的焰光中高高的鼻子像一塊崖角的倚石。他說的是他寫的文章《囟簧源流辯》,那是他的大著其中的一章。教授不止一次地說過這要作為第一章來寫。寫好它是必須的。他說他已經理清頭緒了。
我們的腳下是滾滾的水流,這水是從海上而來,帶著不休止的激情來到了這裏,然後流進那黑暗的深處。那是我們所不知道的區域。教授的聲音就裹雜在那水花聲中沸騰向前,直至聽不見了。
我跟教授要了一支煙,很快地點上,那是我第一次吸煙,因為恐懼。在黑暗中看不見自己的恐懼,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嚐到了金黃的煙絲鬆動的味道,此後,就再也沒有擺脫過那種孤獨的纏繞,當然我也為此付出了代價,咳嗽,帶痰,口齒不爽。到如今,我焦黃的手指便是佐證。教授笑了,笑的聲音很顫抖,似乎帶有某種隱秘的慶賀。
他給我點上了煙,邊問,你的小說寫得怎麼樣了?
這使我有點吃驚,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我從沒有跟他說過。可能出於一種自我的保護意識,我語焉不詳,含含糊糊,那還真是第一次在教授麵前含糊其辭。好幾天後我在登船倚上欄杆的時候,首先所想到的就是我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在父親麵前瑟瑟縮縮的形象。
教授沒有再追問下去,然後我們繼續趕路。在通往旅社的路上,我一直沒有言語,耳朵裏滿是我們匆匆的腳步聲。腳下的枯葉和黑暗林中的響動,使我們幾乎屏住了呼吸,腳步不由自主地加快。
到旅社的時候,整個旅社像一個黑暗中化不開的硬塊。我們終於接近了它。
在旅社的底層餐廳吃晚飯的時候,我們又遇見了那一對男女,他們跟我們打了一個照麵。他們進去,我們正好出來。由於樓梯拐彎處的一個小燈的光,我清楚地看見了那個男的脖子,那個細長的脖子上有一條鮮紅的杠杠,據我自己的猜測,那應該是和他走在一起的那個女人的傑作。那個女人,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從我們身邊過去了。
半夜裏,我們聽見隔壁傳來了尖利的叫聲,過了一會兒沒有聲音了,我利用上廁所的時間,從經過的走廊上得到了點點信息。隔壁沒有燈光,像是沒有住人一樣。畫家的那間房子裏也沒有燈光,我隻看見一隻老鼠在走廊上飛似的一跑而過。
是的,我是一個好奇的人。我想著想著,很快地就睡著了,而且睡得很死。教授在半夜裏出去,我一點也不知道。
17
半夜裏的噩夢使我驚出了一身的冷汗,我看見教授站在那個餐廳的玻璃櫥窗跟前,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雙手垂立。眼睛直勾勾地看在牆上,我叫了幾聲,他都沒有答應我。然後我就在門簾背後撒了一泡尿,我顯得有點迫不及待了。我甚至想都沒有想我為什麼到這裏來解決一泡尿。尿水的熱氣和裏麵原有的熱氣混合在一起,向上升著。奇怪的是,我掀開了碎花布簾並沒有看見廚房裏的任何東西,在我的視野裏是一團模糊,一團廢墟。忽然間,熱氣散盡,我才發現自己的麵前是一塊平地,長滿了荒草,上麵到處是瓦礫,還有一個燒黑的鍋,像是漂在水麵上一樣,在東南角上,我還看見了一個帽子已經糜爛,在糜爛的帽子不遠處有一隻繡花鞋引起了我的遐想,我在夢中的遐想是多麼混亂啊。我似乎看見了一個穿旗袍的女子從房子的拐彎處,隻是閃了一下她的紅色旗袍的一角,隨即就不見了影子。西南方向的叢林裏正奔跑著無數個紅身狐狸,像一團迷人的火,要把叢林燒著。我呆呆地看著麵前這一切,這是一個荒誕而又絢麗的夢。
黑暗的屋內,隻有高窗的光線使我還能看到教授麵朝牆的影子。他還站在那兒一動不動。我說,景老師,你站在這兒幹嘛?你難道不要撒尿嘛,教授沒有言語,眼睛像是鐵錨拋在了岸上一樣。我順著教授的眼光,看著玻璃櫥窗。在櫥窗裏,有一個女人,她有一張令人難忘的麵孔,如皎然明月。她正站在裏麵,她的體態婀娜,肌膚白皙幾乎照亮了我的瞳孔。就在我狐疑之時,那個女人微笑著轉過身軀,似乎整個的麵孔陷進了牆內,隨之是身體的陷入。慢慢地,慢慢地,那個女人愈往裏走,她的背影愈來愈小,最後在牆上隻剩下了一條凹進去的腰線。那條粗線條在挪動著,那仿佛是她走動時的臀部,慢慢地,牆上滲出的潮水使那條線變得晶亮,光滑無比。
很快地我看見了那是一條蛇。一條蛇,一條在櫥窗的內壁上遊動的蛇。我幾乎驚訝地叫了起來,我的教授似乎還不為所動,他還是那樣一動不動地看著,研究著,顯得那麼專注。我用衣袖碰了碰他,以暗示他我們該走了,因為在碎花布簾後我看見有幾雙眼睛在看著這邊。那些肯定是潛伏著的惡意。然後,那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手裏似乎握著一把刀,似乎又是一條蛇,向這邊走了過來,那人眼裏迸發出的綠光使我心跳加快,我覺得我渾身在冒汗。我再次地碰了碰教授的膀子,隻見教授像一根沉重的木頭,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他還是直挺著身子,研究的眼神,胸口上卻插了一把刀。
我瘋也似地奔跑了起來,我衝出了旅社的門,來到了曠野上。曠野上到處都是纏繞在一起的蛇,我就在它們的身上奔跑著,腳下的柔軟經常使我跌倒,但是我很快又爬了起來,繼續奔跑。叢林和曠野上回蕩著我恐怖的叫聲。
我就是被這一聲叫醒的,忽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屋子漆黑一片,我的喘息就猶如黑暗中的潮聲撞擊著岩角。潮聲漸退,我慢慢地平息了下來,屋子裏教授均勻的呼吸已經不見了,我在猜測老師到哪裏去了。我無法諱言,我又遺尿了。所幸的是教授並不在現場,這使我心中稍感寬慰。我噓了一口氣。但是我又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隻將手緊緊地抓住那片濡濕,那片涼意。就是在這個時候,教授回來了,我聽見門響了。我的手還停在那片潮水之上,它不合時宜的拋在這裏。
你怎麼了?醒了?聽見教授用門後釘子上碎爛的手巾擦了擦手。他在黑暗中問我。
我說,我做了一個噩夢。
一個噩夢?教授說完笑了起來,他的聲音顯得很寬容。
我然後聽見了一聲很低沉也很動聽的話,那是再也正常不過的東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