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不講了,不講了,小張,再睡一會兒吧,天亮還早呢。

9

這些天來,先生的傷開始好轉了。他的臉又恢複了起初的模樣,那是一張光滑,又不乏剛毅線條的臉。先生坐在桌子旁邊,燈火在房間裏跳躍著,灃正在他的對麵,給他煎藥。那個燒黑的瓦罐下麵火苗舔著罐底,火光映紅了灃的臉,灃黑亮的眼睛裏那一簇簇火焰騰得更高了,她又往裏添了一根柴火。先生靜靜地盯著灃看,灃開始並沒有察覺,她抿住嘴唇,然後用手捋了捋頭發,露出了她白皙的耳朵。然後火苗旺了起來,那隻幹淨的耳朵變得十分透明,先生可以不要移動凳子就可以看清楚那上麵幾根鮮紅的經脈,猶如在紙上無意間形成的線條。灃的發叢烏黑,如倒懸的黑瀑昂上而去,在一個隨意的紅繩子的束縛下成了一個可愛的辮鬏。這烏黑的發叢,發叢的根部有一個猩紅的小痣,使先生有點怦然心動了。

灃曲著身子坐在一個草墊上,牆上投下了她的影子,牆上的那個豐滿的影子轉動著頭。灃大概意識到了先生的視線。她回轉過頭來,向先生嫣然一笑。或許是火的因素,他從沒有見過如此美的笑容。

這燦然一笑之後,是一刻難熬的沉默。灃的眼睛盯住了火焰,像尊雕塑一動不動。先生盯著桌麵上的菜漬和凹痕看,他也一下子不知說什麼好。他覺得這一刻最好什麼也不說,這種美妙的體驗是先生一輩子也忘不了的。

打破他們沉默的是屋外的動靜,先生豎起了耳朵,他看見灃臉上一緊。似乎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但是有一種若無其事的表情。先生來到了窗前。灃說話的時候,眼睛依然盯住黑糊糊的罐底。

不要緊,是狼。

先生聽見狼這個字眼後,感到十分吃驚。他的嗓子裏幾乎本能地“哦”出來一聲。先生出生在平原地帶,見慣了豬狗牛羊,卻從沒有見過什麼狼。但他知道狼是十分厲害的家夥。而在灃的眼神裏卻是那麼正常,平靜,似乎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這是一扇北窗,糊著紙,站在跟前,先生感覺到了風絲絲兒地由縫隙而入,衝撞在他的手背上。外麵的狼開始嚎叫了起來。先生用手指支開了那縫隙,完全是出於一種好奇。北窗正對的是一片月色下的小丘。高高低低的小丘上有狼的影子,一匹,兩匹,三匹。

三匹狼站在月色下,它們正在嗷叫著。然後,先生看見它們走下了丘陵,消失在草叢和丘陵的皺褶裏。先生有點激動起來,他的臉頰上布滿了紅暈,像是被剛才緊張的空氣凍紅了。他有點顫抖地說,我,我是第一次看見狼。

灃向他笑了笑。她的笑使她打開了緊抿的嘴唇,露出了白牙。她對先生說,是嗎,你以後還會看到的,據老年人說它們的家在囟簧,但是我的爺爺說事實上它們住在後留嶺的一個山洞裏。他說他親眼看見過。可是誰知道呢。

其實它們是從不傷人的。灃又補充了一句。

這是先生聽過的最美的童話了。狼竟然不傷害人?

先生用手劃著桌麵,桌麵上的水跡變成了一匹狼的形象。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10

“早晨,整個島像一個杯盞搖晃著,晶晶發亮。”我的腦袋瓜裏冒出了這麼一個比喻。這使我有點激動,教授打開了窗戶,一陣清晨之風撲麵而來,在我們的視線中,遼闊的水麵上蒸騰起一陣陣水霧,由於冉冉升起的太陽光照,它們看上去猶如彩色的霧靄。教授和我很快地穿好衣服,下了樓。我們經過汙跡斑斑的樓道,來到了餐廳。

那個畫家已經坐在那個原先的角落裏,我們還是看不見他的臉,隻有那條小辮有點散落地垂掛在肩上。他嘴裏似乎哼著什麼歌曲,聲線低沉,又不夠清晰。從那個模糊的調子上聽來,我一點也不熟悉。我對音樂一點也不通。

或許他是唱的花腔,或者歌劇。教授說。

後來我明白了他嘴裏麵整天哼著的內容,那是一首清代的古曲,相傳為鄭板橋所作,因此喚為《板橋道情》。十來天後我從島上回來,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裏聽見了這首曲子,我立即想起了那個留著小辮的畫家,坐在角落裏的那個背影。

我們開始吃早飯的時候,那對男女進來了,他們的身影在門口一暗,開始兩個人的手是牽著的,進來後便鬆開了。我看見那個女人將他的手輕輕的一搖甩,猶如環鉤脫落。

我們都等著那道碎花布簾子的掀開,那邊的桌上,那對剛才進來的男女在小聲地說著話,那個女人在說話的時候還時不時地抬起眼來,盯住我們這邊。大概是擔心我們嫌聲音太大。那個男的麵朝門口的光亮,而她的方向正好對著我,我看清楚了那張麵孔。我得承認這是一張平常的臉孔,但是她閃爍不定的眼神,不安的嘴角令人著迷。

我無法知道他們在說著什麼,即使聽見了,也未必能聽懂。

那個瘸子廚師並沒有出現,而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人將麵條放到我們的麵前,那個人留著很濃的髭須,像掛著兩把刀鞘,臉上的肌肉露出凶悍,漠然的目光裏含著不屑一顧,嘴裏噴出了一股難聞的氣味。直到他離開,他的不友善的麵影似乎還在我們上方晃動。

我們吃完早飯後,由於要有正經事辦,便推開碗起身出門。就在我們從餐廳的昏暗中走向那門口的丁點光亮時,我們聽見了一聲慘叫,然後是一陣慌亂的腳步聲。事實上,那是一條從廚房裏溜出來的蛇嚇壞了那個女人。它溜到了她的腳下,然後慢慢地沿著腳麵爬了上去。她被那股冰涼的柔軟嚇壞了。

我們回頭看的時候,那個留著髭須的年輕人一把撈起了那家夥,他像是握住一根棍子一樣走進了碎花布簾的後麵。那女人還處於驚愕中,一旁的男人扶著她的肩以示安慰,而那個角落的畫家卻像一塊石頭,似乎根本就沒有聽見。

教授拍了我一下肩,我隻得跟教授走了,我的腦海裏還回旋著那條蛇纏繞在女人腿上狡黠的影子,還有那個巋然不動的畫家。

我和教授的步子都顯得很快,據說在校園裏工作的人大部分都是這個毛病:時間概念強,腿上像是上了發條。我們幾乎翻過了一道小小山梁,在那個忽高忽低的小道上走的時候,並沒有感到多麼疲乏,反而麵前的路平坦起來的時候,我們的腿卻一陣陣發軟了。

教授指著陽光下那幾個堆在一起的小屋說,那就是囟簧。這個時候已經是臨午時分了,太陽在空中旋轉著。麵前的草色金黃,看上去異常耀眼。我們踩著簌啦啦的草,向那堆擠著的房子走了過去。